这件事原本他不想提,一旦提起,无疑是在秋照夜已经遍体鳞伤的心口上撒盐,强迫他再次回忆那令其痛苦不堪,甚至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的过去。

可看着二人待彼此如同仇人,他心知这个槛若是过不去,秋照夜的神魂怕是永远也无法完整,虽然有大乘境修为支撑,这不算什么要命的事。

即便后续秋照夜废去修为重新修行,凭他之力也可以保全这两道神魂。

但这终究是不对的。

没有人可以忽略那个心结,在对自己的仇恨中永生永世地过下去。

他不能再无视这道槛。

“当年是我为求自保斩杀魔尊,之后又不得不顶上那个位置,是我无颜面对师尊,无颜见你。即便最后死在你的剑下,也是我应得,甚至心甘情愿的,你为什么总是要把一切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没有认出我,那是因为我有心瞒你,你知道只要我想,谁都不可能认出我来,你也一样。”

他本意让秋照夜放过自己,却没想到随着他的话语一句句吐出,夏应弦的情绪像是决了堤的滔天洪水,汹涌灵流漫灌四肢百骸,甚至浑身颤抖。

只听少年颤声道:“所以……阿羽是一心求死?”

空气中倏然蒸腾起了熊熊杀意,像是火焰般驱散了周遭的寒冷,却又顿时掉入了炉火中炙烤。这滔天怒火仿佛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秋照夜从不敢想象阿羽在魔域的日子,一个散尽了修为的人,竟然能杀了魔尊。

那该是怎样在充满魑魅魍魉的地方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

可顾惊羽的话又令他不得不再次陷入那恐惧的想象中去,几乎令他感到彻骨寒冷。

阿羽迫不得已堕入魔道,甚至坐上那个受仙门唾弃,令师门蒙羞的位置,最终万念俱灰,只求死在自己剑下。

这怎么不是他的错?

当然是他的错!

听见少年这一问,顾惊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能说什么,他是故意死在对方剑下的,只因为这整个世界都是虚妄?每个人只不过是一串串数据,被系统随意拿捏,被无形的命运任意操控?包括他自己,都不过是遵从既定路线行事的提线木偶罢了。

恐怕这造成的冲击会更大,他说不出口。

看见秋照夜似是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强烈的情绪亦引发了反噬,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微微地颤抖着,见其拳头捏紧,露出森森骨节,他不由自主地将对方搂进怀里,良久他只能苍白无力地颤声道:“不怪你……师兄。”

“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我不该恣意妄为,故意瞒着你叫你失手……”顾惊羽说到这顿了顿,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像是哄着秋照夜道:“可是你看,我都回来了,我也还爱你,我们就把过去的事放下好不好?”

他说时感到一股温热向眼眶,热气熏得他眼睑发酸,忍不住眨了眨眼,强忍着即将涌出的热流,可最终还是没忍住。

“阿羽……”少年终于被他的眼泪唤醒,怒火霎时消散,心尖软了一片。

秋照夜亦面露怔然,良久伸出玉指扫过他的眼尾,柔声道:“阿羽,让我看看你。”

顾惊羽先是没听明白,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是林殊雨的样貌,只有在冰棺内醒来后,夏应弦见过他一次,之后他再未以真容示人,于是他缓缓点头,一个弹指撤去了易容术。

此时他的面容已经化作了自己原本的样貌。

他的肤色瓷白,白得像雪,又像月光,在秋照夜记忆中,他总是躲懒躺在梨树枝丫里,隐没在纷繁的花瓣中,只能看见乌黑的发尾,以及若隐若现的玄衫,而那白得耀眼的肤色,与雪白的梨花相融,只有当月光洒下,在他的面颊上隐隐反射皎洁的光泽,才能远远地透过瞳术仔细分辨。

如今在灯火的照耀下,那雪肤被染上了一层浅金,金色与白色融合,化作了温润的玉白,宛若上好的羊脂玉,在这片羊脂玉上,点缀着两道嫣红,狭长如两片花蕊,由眼底向眼尾利落扬去,衬得那肤色更白,瞳仁更黑。

秋照夜连呼吸都停滞了,直到现在,看见这张熟悉的,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容,他才终于有阿羽回来了的真实感。

他见顾惊羽的眼里噙着一湾水,反射着辉光,便心尖一颤,不知不觉去擦拭对方的眼角,几乎有亲吻那片眼尾的冲动,却不曾注意自己也已经红了眼眶。

微凉的手指拭过顾惊羽的眼角,他听见秋照夜发出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那声音里头蕴含着的情绪,有雀跃不已的悸动,久别重逢的欢喜,还有无法压抑的,几乎要满意出来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