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宫语的目光在第一句盘桓了许久,直到雪在肩头堆上了浅浅的一层,她才继续往下看去。
‘仙人受孕不易,常有百年难得一子之事,故而能生下你,是我们的幸运,我曾想过要护佑着你长大,让你度过无忧无虑的一生,但之后我明白,那是奢望,灾厄的种子在我们离开真国的时候就缠绕了过来,如附骨之疽,一生也无法摆脱。’
真国……又是真国…
宫语看到这里,确信这不是谁的恶作剧,而是娘亲的亲笔,可这又是她什么时候写下的?又怎会埋在这异国他乡之处?至于灾厄……
苍碧之王的到来和这有关么?
在读信之前,宫语已预想过许多可能,可当这文字真正撞入瞳孔时,她的心不断打鼓,她竭力平复心情,继续向下看去。
‘小时候你这般骄横任性,我还时常担心之后的你能不能肩负起使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当然,这或许也要感谢你的那位师父。’
师父……
原来娘亲早就知道了么?是了,年仅七岁的自己又如何能瞒得过人神境的爹娘呢?
那七日的授课本该早被岁月洗去,却随着碎墙之日永远定格在了记忆里,时至今日,已然人神境大圆满的她依旧时常怀念师父。
只可惜师父早已故去,如今疑似是他转生的少年懵懂得一无所知。
‘小语,很抱歉,现在的你仍需成长,还无法知晓全部的秘密,但娘亲依然很感谢你,若没有异界之门的开启,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你完成了娘亲未竟之事,娘亲很高兴…
读到此处,宫语才终于确信娘亲还活着,并一直注视着她的成长。喜悦与失落,冲动与震惑……无穷的情绪刹那间涌上心头,令她几欲泪下,她向周围望去,目光慌乱地寻找着什么,可她的周围唯有风吹过松林发出的声响。
‘你一定以为我还活着,对么?但很抱歉,又让女儿失望了,娘亲已经死了,在苍碧之王破城后的不久就死了,我现在身处一种诡异的状态里,你无需刻意寻找,继续向前就好,如流水奔涌百川,终有一日,我们会在大海相逢。’
‘按理,我不该写信,不该暴露出任何存在的痕迹,但或许是想你,也或许是担心你,所以写下了它。’
‘你现在很危险……’
简洁的话语扑面而来,冷若凛锋。
‘死城暴雨之后你就应该明白,通往这里的门从来不止一座,在很多年前,就有许多败落的神祇逃到了这里,它们的样貌在诸多经卷上都有记载,其中甚至包括了龙,它们蛰伏深山老林,舔舐伤口,伺机而动,至于人族修道者的崛起,它们并不在意。’
‘神明依旧如此傲慢。’
‘但放心好了,它们同样很虚弱,虚弱的原因比你想象中更可笑—它们并不适应这里的山水,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它们中的许多不再是神,只是凶狠暴戾的野兽而已,不足为惧。你真正的敌人是人。’
‘有人来了。’
‘有人来到这个世界了。’
‘小心他们。’
信就此夏然而止。
宫语木立良久,持着信纸的手终于轻轻垂下。
她抬头向上望去。
飘雪的冬日里,如鳞的松树皮显现着深红的色泽,上头遮蔽的针叶犹绿,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可以看到零星飘落的雪,其后是横空而过的漫天璀璨星火,雪像是银河间飞溅出的白沫。
宫语站在空寂的松林里,长安城远在松林之外。
她手中的信纸与墨都是新的,没有一丁点岁月淌过的痕迹,仿佛只是一个玩笑。
阅读过信之后,她选择将它焚去,火焰舐过纸张,被风吹入堆积的落叶里,不留痕迹。
宫语向着林外走去。
通往这里的大门从来不止一座……有人来了……
对于人而言,过去的宫语向来是不屑的,她曾打遍神山不遇敌手,如今那些赫赫有名的宗主掌门奉剑神女,当年谁不是她的手下败将?许多曾经将失败当作耻辱的仙子,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甚至改变了想法,将当年的落败变成了吹嘘的资本。
人神境亦有参差,但哪怕放眼古往今来的人神境大圆满中,她亦可称得上是巅峰之人。
在家乡,除了复苏的龙尸与邪神,几乎无人可以伤她。
但在这里不一样。
这里的天空太矮,人们被压抑在这样的天空下,亦无法攀上太高的山峰。
当初年仅十四岁的林守溪与慕师靖,凭借着玄紫境的实力,在这里已是当世无敌,而人神境大圆满的她,在这个世界能展现出来的,也只有半步仙人的力量而已,她可以强行突破到更高处,但那意味着与天空为敌,哪怕强横如她,也无法对抗世界的意志。
在这里,她是可以被人杀死的。
“娘亲,谢谢你。”
荒无人烟的古道上落雪皑皑,宫语驻足,靴背被雪淹没,片刻,她雪一般的身影被狂风吹散,一个时辰之后,一袭白裘的宫语回到了道门,她像是一阵风,连门口敏锐的黄毛老犬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她也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许多年了,斩过不少在民间作乱的怪物,她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并非是被真气污染变异后的野兽,它们本身就是从异界败逃而来的旧神,天道从不厚此薄彼,同样将它们压在了仙人境之下,而同境的捉对厮杀,她不怕任何东西。
“我不会等你们来杀我,在此之前,我会将你们斩尽杀绝。”
道门的灯火幽幽亮起。
宫语将随身佩戴的古剑推出半尺,她对着明镜般的剑身话,如同起誓。
接着,这位道门之主开始自省。
这些年,她无敌太久,安逸太久,确实有些懈怠了,危险已潜至身边,她却是通过娘亲的书信才知晓的……已然活了三百多岁,却依旧要娘为自己操心,实在不孝。
宫语抽出了戒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