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雪来敲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宫语将书卷握在手中,微笑道:“这一路上,你虽不说话,可小情绪却太多了,和个被抛弃了的小怨妇似的,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漠视神女。你不如我。”
时以娆低下头。
阳光从庭外倾倒进来,在熏天的炉烟滤过,变得模糊,这样模糊的光落到时以娆身上,冻成了寸寸薄冰。
“为什么?”宫语问。
不等时以娆回答,倒是那位蜷缩在躺椅中的老人先开口了:“你这说话的语气与小盈儿可真像啊,不过你比盈儿当年要努力得多,我记得以前我给盈儿布置课业,她都甩手给小颂去做的,当时我以为她是在欺负小颂,还暗地里找小颂聊过,小颂不听,我还骂他榆木脑袋……后来再看,小颂可真是‘深谋远虑’啊,倒是我这个做先生的,目光短浅了。”
宫语望向这位老人。
小时候,宫语就问过娘亲,为何要和爹爹在一起,宫盈无奈地说,你爹帮我写了六年课业,娘亲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咯。当时年仅六岁的小语听到‘六年课业’这四个字,叹为观止,说娘亲你可真是占了大便宜。
当时爹正好在旁边,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语见爹爹竟引以为荣,不由摇头叹气,心想爹爹可真是个冤大头。
“原来老先生是娘亲的老师,失礼了。”宫语说。
“不失礼,你娘亲小时候都是叫我老东西的,你可比她有礼貌多了。”老人笑了笑。
宫语愕然,她没有想到,看上去温婉柔和的娘亲,小时候竟这般刁蛮。幼年时,她还自责过,愧疚于没能传承娘亲优秀的品德,如今看来,自己是亲女儿无疑了。
“先生也管束不住她吗?”宫语问。
“没人能管得住她。”老人苦笑。
“没想到娘亲还是个混世小魔女。”宫语垂首浅笑。
“是啊,那时候她还是个这么一丁点大的小丫头,整天扎着个辫子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现在……现在一转眼,她都走了三百年了啊,我这把老骨头倒还在苟延残喘。”老人声音更咽。
“老先生不必如此。”宫语轻声道。
修真路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不胜枚举,仙人一路走来,亲朋好友生老病死,门下弟子凋零殆尽,回首百年孤寂,唯有时光相陪。
“你娘还给你留了遗物。”老人沧桑道。
“什么?”宫语问。
“在阁底第三排的木柜上,那个黑色的小盒就是,你自己去取罢。”老人说。
时以娆始终沉默,看着宫语走入书阁深入。
宫语很快找到了那个黑色的小盒子,里面只有一张纸条,纸条是老人新写的,他告诉宫语,玄妙阁有直通山下的暗道,他清晰地写明了暗道的方位,让她快些逃离。
宫语没有走,她折返了回来,谢过了老人的好意。
老人唉声叹气,问:“为什么?”
“我姐妹、徒弟、徒孙的妻子都在山上,我走了,她们怎么办?”宫语说。
“我不会动她们。”时以娆说。
“你不会,可其他人呢?”宫语淡淡地笑,说:“我不想牵连任何人。”
时以娆无话。
玄妙阁的老阁主闭上了眼,叹气不止,老泪纵横,只低声喊着自己当年徒弟的名字,反复说着对不起。他太老了,做任何事都已心有余力不足。
“是皇帝要杀我吗?”宫语问。
“是。”时以娆直言不讳,道:“陛下对我们说话了。”
起初,她们都不明白,荒原之上,皇帝为何要开口,暴露自己稚嫩的少女之音,现在她们都已明白,皇帝这么做,是想让罪戒神女们听见她的声音,那是皇帝的声音,是唯一的、不可模仿的,她可以凭此下达杀死宫语的铁令。
若非皇帝的声音,没有人会相信这一荒唐的命令是真的。
“看来司家姐妹没有错嗯,她们的确在效忠皇帝,你们帮我抓她,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宫语淡淡一哂。
时以娆也明白了这点。
皇帝想秘密杀死道门楼主,所以选择了姐妹生得一模一样的司暮雪,无论是罪戒神剑的易主还是鬼狱刺的失窃,都是皇帝默许的。
可这场皇帝参与的杀局却失败了。
“我到底是谁呢?”宫语喃喃自语。
“什么?”时以娆问。
“黑龙与皇帝皆是太古级的至强者,若要亲手杀我,我绝不可能活,可笑的是,祂们竟然不敢,我究竟是什么东西,身上沾染了怎样的因果,何德何能让两尊太古神祇这般忌惮呢?”宫语微笑,像是自嘲。
时以娆无法回答这一问题,只说了声抱歉。
“当年在暴雨里哭的你有资格同我说抱歉,现在的你没有。”
宫语的声音冷了下来,她盯着时以娆,一字一顿道:“剑奴,你们是罪戒之剑的剑奴,也是皇帝的剑奴。”
时以娆没有反驳。
“真无趣。”宫语说。
阳光凝结成冰。
天空黯淡。
黑云从远处驰骋而来,重新笼罩了神守山,似是在酝酿一场暴雨。
“走吧,我来领教了一下剑奴们的高招,别扰玄妙阁的幽静了。”
宫语负手离去,无鞘之剑在她身侧载沉载浮,嗡然长鸣,鸣声凄凉。
老人一声叹息。
天地同叹。
……
东海龙宫。
行雨快疯了。
从出生到现在,她已活了一百三十多年。
对于龙来说,时间并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小的时候她很嗜睡,经常一觉睡个三五年,红衣姐姐非但没有怪她,反而还说,作为幼龙,一场冬眠应要保证八年的充足睡眠,三五年太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