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7 故国神游(8)三合一

“说了。”弘昼就道,“他们说要走,我一着急,就说还没见皇兄呢,这要是走了,父子之间要是有什么误会可怎么办……”说着,声音就小了起来,很是忐忑的样子,“皇兄,臣弟这么说,没关系吧?”

乾隆攥紧手里的扇子,“你说的对。做儿子的,当然得去见见阿玛!你先等着,朕换身衣裳就来。”

弘昼应着,站在原地没动。

乾隆从御书房转出去,喊吴书来伺候。

吴书来拿了便服跟进去,乾隆拿了一方印出来,“找个不打眼的太监出宫,将他交给傅恒。他知道该怎么办?”

吴书来接了,快步疾走。

乾隆自己换了衣服,不是非要如何。怕的就是有个万一,君子不立围墙之下,什么时候都不能将自己放在被动一方。

弘昼看见吴书来进去,又出来,复又进去。等自家四哥出来,两人一道出宫的时候,又发现跟着的太监,除了吴书来之外,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此人一直低着头,也没见过。但显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出去之后马车不用弘昼的了,已经准备好了一辆马车。马车上配了一个车夫,但蹲下来供人踩着上马车的这位只怕也是要跟车的吧。弘昼踩在此人的背上,只觉得他的脊背硬邦邦的,这是个练家子。

戒备成这般,弘昼心里叹气,他真不觉得皇阿玛是想把四哥怎么样的。

可这么做好像也没错。作为帝王,这么做才是正确的吧。

所以,他只能是王爷,而对方是皇上。

小路子在外面给指路,七绕八绕的,总算还是给找对地方。

这就是一户普通的民宅,下了马车乾隆左右看看,看了吴书来一眼,叫吴书来去叩门。

门被叩响,紧跟着从里面就被打开了。院子里逐次亮起等来。

乾隆站在门口,一时真不想踏进去。其实,他们不该来京城的,在哪里都好,只要自己不知道就行。可你们非来京城……何必呢!

这一脚踏进去,也许一句话说不对,就没有所谓的父慈子孝了。他不想这样。

可既然来了,就万万没有退缩的道理。他一步一步的朝里走,进了院子了。

院子里灯亮着,散落着几个伺候的人,如今都在低声跪着恭迎圣驾呢,他的心里松了一分。他左右看看,房间好几间,但只一间亮着灯。灯光下的窗棂上,有个剪影,一男一女,两人相对而坐,像是在下棋。

钱盛跪在门口,朝里面回禀:“主子,皇上来了。”

里面就传来叫乾隆激灵一下的声音:“来了就进来吧。”

乾隆看了弘昼一眼,弘昼贴着他站,见他看过来,还朝他挪了挪,大有我跟您作伴的意思。

乾隆复又看了一眼钱盛,钱盛微微点头,他才一步一步的朝里面去,很有几分肃杀的意思。

可门一推开,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他带着哭腔,张口就道:“皇阿玛,您把这么重的担子给儿臣,您知道儿臣这些年有多惶恐吗?皇阿玛……儿子快扛不动了……皇额娘,儿子想您了……”

弘昼:“……”整个人都绷着,只喉结不安的跟着滚动了,这戏做的,也是服了。再一次感叹,皇阿玛选弘历真不是没道理啊。

乾隆一边哭一边说,一边往里面去,正|厅里没人,转过脸,东间的炕上盘腿坐的人不是皇阿玛又能是何人。

皇阿玛的样子……那么年轻。一瞬间他想起小时候,他只有仰望才能看见的脸此刻就在眼前。那时候的皇阿玛是冷厉的,是严肃的。这种严肃在对他们兄弟几个的时候,尤甚。

可此刻的皇阿玛褪去了冷厉和严肃,整个人都很平和。这种平和,这种内敛到极致的样子叫他的哭声一顿,因为他发现他压根就看不出皇阿玛的深浅。

他此刻愣愣的看着,然后慢慢的跪下去,“儿臣见过皇阿玛。”

上面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叫起,他的手慢慢的攥成拳,从弘昼挨打的事上,他就知道,今晚的日子不会好过。如果弘昼有一分叫皇阿玛不满的,那他就得有十分百分的叫皇阿玛不满。他是儿子,这个怒火他接着。但他是帝王,这个王朝是他的,得他来做主,谁要干涉都不行。

因着有心理准备,所以听到上面冷哼那一声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踏实了,该来的总算来了。

就听那久远的熟悉的声音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这话里夹杂着的怒气,乾隆如何听不出来。但这话由眼前的人说出来,他就带着几分不服,几分委屈。皇阿玛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后悔将皇位给了自己还是如何。

因此,他抬起头来,“皇阿玛,儿子骤然登基,手忙脚乱。看似平顺,可下面暗潮何等汹涌。儿子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给八叔、九叔……平|反,那也是儿子的无奈之举……”那天晚上,他被小太监扶着坐上龙椅,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为八、九两位叔叔的后人平反。

弘昼眼观鼻鼻观心,他至今记得那道诏令,自家这位四哥是这么说的:允禩、允禟死有余辜,但其子孙仍是天胄支派,若俱摒弃于宗室之外,无异于庶民。当初办理此事诸王大臣再三因请,实非我皇考本意。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见,确议是奏。

自家八叔九叔在雍正朝祸乱了好几年时间,遗毒半片江山。甚至造谣皇阿玛的皇位来历不正,可想而知,那时候的皇阿玛心里有多恨。他们的罪当时是铁证如山,翻不过来的。自家四哥也不好一下子就给翻过来,因此人家说了,这两位叔叔确实罪该万死,但是后人总还是皇室成员。他还瞒天过海,说当年给那么重的罪,不是皇阿玛的本意。都是当时处理案件的大臣,他们给定的罪,然后议定了之后才上奏给皇阿玛的。皇阿玛也是迫于无奈。

反正就是打皇阿玛那一巴掌,打的很婉转就是了。顺便也送了那些大臣一顶大黑锅!大家都知道咋回事,但看破不说破嘛,谁不要命了掺和这事去?没人言语的结果就是,在自家这四哥眼里,只怕还觉得他是为了皇阿玛的。

你看,这个说辞多好的:如此不仅免了朕不孝忤逆的罪名,还给皇考找了一个优点——虚心纳谏。

乾隆还真是这般想的,他心里一片委屈,如此的用心良苦,却不被理解。其实,若是皇阿玛不活过来,他这个说辞是完美的。

弘昼脸上露出几分嘲讽之色,见林雨桐看过去的时候他迅速的收敛了。但心里却不免幸灾乐祸,心想,皇阿玛这回会拿什么揍自家四哥呢。

却没想到自己阿玛张口就道:“你皇祖父宽仁,朕就得严苛,如此才能整肃朝堂风气。而朕严苛,你就得施政以仁和,因而,你并无错处。只有经历过严寒,才知道春风拂面的好。登基之初,以此法安定人心,这一点做的很好。”

弘昼不可意思的抬头,以为自己皇阿玛老糊涂了。这可不仅是皇亲宗室如沫春风,这股风吹下来之后,好些犯事的官宦子弟,都得到了从轻处罚。这个春风送暖的范围大到后来小老百姓拿钱都能减免责罚的程度了。这还好呢?

皇阿玛,您没事吧。

乾隆比弘昼还愕然,但心里又涌动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来。但随即收敛了,他在想,如果不是这个事,还有何事惹的皇阿玛这般生气?他从皇阿玛驾崩开始想起,终于想起一事来,于是越发的心虚,甚至不自觉的往后躲一躲,就怕皇阿玛顺手拿棋盘给扔过来。这一心虚,声音都小了,“皇阿玛一走,儿臣……有诸多事情要做……三年不改父道,儿臣着实难做到。因此,守孝的日子不得不缩短……”

弘昼心说,自家这四哥还算是诚实,这事办的何其荒诞。

却没想到他皇阿玛开口就道:“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有心就好,形式不重要……”

弘昼蹭的一下抬起头,嘴巴张的恨不能塞下一颗鹅蛋。这种说法真是!偏心没这么偏的!自家这四哥其实骨子里比自己熊,怎么到了儿子这里就得挨揍,到了他这里,这个不重要那个不重要,那啥才是重要的?

然后他皇阿玛说了:“能将皇位坐稳,且有所成,这便是最大的孝。因此,弘历在孝道上不曾有亏!”

弘昼:“……”我还能说点啥呢?还是老实的闭上嘴巴,就这么着吧。他就知道,他是那个不受待见的。皇阿玛偏心眼一万年。

弘历简直惊喜,其实在兴奋期过了之后,他也后悔的不行,觉得这事得叫人讲究的。因此一直心虚,但是皇阿玛说看心不看迹,认可他的孝心,理解他的不得已。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好长时间不跪了,跪着难受,他挪了挪地方,脑子转的更快了。只要刚才那事都不计较,他还真想不出来有啥是皇阿玛要计较的,因此试探着道:“早几年,儿子为了稳定朝局,驭下太宽泛了些,吏治不如之前清明……”

“贪官污吏哪朝哪代没有?这如同割韭菜一般,一茬接着一茬,无穷无尽。手段硬,自然就好些。手段松,他们自然就冒头。若叫你两头兼顾,那是苛求。能以大局为重,分的清轻重缓急,这已经做到了别人所不能。想你皇祖父晚年,何尝不是如此。因而,才有了雍正朝的严苛。如今你已经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顺手解决问题的能耐你有。你不必为此太过自责。”

弘昼:“……”呵呵!这回真有点怀疑这还是不是我那皇阿玛了。

可弘历却不这么想,他是真觉得有些为难是只有做过帝王的人才会懂的。他的眼泪就下来了,“儿子也知道,儿子急躁了。对待鄂尔泰和张廷玉这样的老臣……”

“你没错。”他阿玛又这么说。

弘历都忘了哭了,这是正话还是反话呢?

正疑惑呢,就听他阿玛叹了一声:“人心易变!权利迷人眼,鄂尔泰没守住本心,他错了,朕为何要责怪自己的儿子。张廷玉嘛……也未必没有错处。不能跟君父交心的臣子有今日便是咎由自取。不过他是汉臣,你可知道他那样的年纪若是在宫中出了事,该在汉臣,在读书人中有多恶劣的影响。你还是太年轻了,处理的急躁了些。”

只说急躁,并没有指责过错。

其实他那天就是迁怒了,也确实是急躁了。皇阿玛说的都很客观,他的心气就平和多了,“儿臣一路跌跌撞撞,不知道这个皇位该怎么做,不知道这个皇帝该怎么当才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