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清蕙一道出了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锤轻轻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来,给祖孙两个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亲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她的很多习惯,都脱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这次,可闯祸了。”老人家日理万机,和孙女说话,也就不费那个精神微言大义了。“今早吴尚书过来内阁办事,态度异样冷淡,和我说话,夹枪带棒。他素来疼爱那个小女儿,看来这一次,是动了真怒。”
吴家和焦家本来就算不上友好,清蕙并不大当一回事,她轻声细语,“那样疼女儿,还想着送到宫里去?是疼女儿,还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爷今年已经近八十高寿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养生术,年近耄耋却仍是耳聪目明,须发皆白,望之却并无半点衰败之气,更不像是个位高权重的帝国首辅,他身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个精于世故的老道士,笑里像是永远带了三分狡黠。听孙女儿这么一针见血,他呵呵一笑,笑里终究也透出了傲慢:吴尚书这几年再红,户部尚书再位高权重,和这个入阁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终也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
“罢了,不提别人家的事。”他冲蕙娘挤了挤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对两个小姑娘间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数的。“就说咱们家自己的事吧,听说你娘也是一个意思,文娘这一次,做得是有些过分了。”
蕙娘自己拿捏文娘,是把她当作一块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拧出来。当着爷爷的面,却很维护妹妹,“我已经说过她了,这事也赖我,没能早一步发觉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来当面数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边听孙女儿说话,一边就拈起了一个淡黄色的大蜜橘,自己掰开尝了一片,也就撂在一边了,“——洞子货始终是少了那份味儿……那你的意思,就这么算啦?”
焦子乔再金贵,那也比不过焦阁老,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计太和坞能得了四成,剩下六成,都送进了小书房里。老太爷不动嘴,那就是烂了,也得烂在小书房里。可就是这么好的蜜橘,在老太爷嘴巴里,也不过就是一句“洞子货始终是少了那份味儿”……
“那对硬红镯子,既然她给了丫头,那就是她赏过去的了。”蕙娘自己也拿了一个蜜橘,漫不经心地端详了一阵,这才掰开来,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赏给人的东西,就不能再要回来啦。”
老太爷唔了一声,“我记得那是闽越王从南边托老麒麟的人带过来的?”
宝庆银的生意在南边做得大,在北边,却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礼。闽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爷子年纪虽然大了,但脑子还是好得惊人,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军国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员斗心眼子,可连这么一点儿家中小事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着说。“嗯,那对硬红颜色好,在国内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
事实上,这金镶玉硬红宝石镯子,不止吴姑娘当宝,在文娘那里,也算是有数的好东西了。
“嘶——你可真够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拼命?”焦阁老一缩肩膀,又露出了顽童般的笑来。“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肉,她也不知道厉害。”
蕙娘又摸起了一个蜜橘,“不过,主子赏赐下这样贵重的东西,又令她带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问准娘身边的绿柱,也该来问问我的绿松……这丫头行事,也实在是有几分粗疏,闹出这样大的事,不发作个人也不大好。”
她咬了一片橘子,征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后就别让她在文娘身边服侍了吧?”
一两个丫头的去留,老人家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还是蕙娘的能力,不过在这一方面,蕙娘总是很少让他失望的。这一番举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给被撵出去的丫头留了一对名贵的镯子,也算是有所补偿,却又和风细雨的,不至于喊打喊杀——要说亲、快出门子的女儿,面子金贵着呢,能少下一点,还是少下一点……蕙娘从小经过她爹和老太爷的精心调教,这一年多来,她行事是越发妥当了。
老太爷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说话呀,就觉得老骨头老腿都松快了。你要是个男孩,祖父现在就可以告老还乡,哪里还用得着在宦海里苦苦挣扎,受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动,“江南那边,又写信来了?”
老爷子虽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烦恼。如今朝廷虽然看似只有焦党、杨党两党,但其实二十多年来,什么时候少过纷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集团支持,怎么能在首辅位置上长久安坐下去,但这么一个强势的团队,有时候对首脑也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后退,蕙娘长期跟在祖父身边服侍,对焦家几处烦恼,心里也不是没数。
“这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太爷却没说太多,他别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刚说了一句,“何家又提起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