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相对,一时竟无人说话,老太爷笑眯眯地出神,蕙娘便在案边品茶,她显得意态悠闲,白玉一样的面庞上,竟看不出一丝情绪涌动。就像是同老太爷一道打坐一样,对这个曾经属于自雨堂,后又被她亲自送给太和坞,现在竟辗转到了小书房的紫檀木盒,她是木无反应……
毕竟是自己两父子从小亲自调教出来的,养气功夫,那是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了。老爷子微微一笑,拿起小盒子摆弄了几下,一头和孙女儿聊天,“家里最近,不太平啊。”
“动静也算是小了。”蕙娘眼儿一眯,“您这茶,我喝了好,是今年新下的黄山云雾?”
“玉泉山水泼的,怎么说也比惠泉水新鲜点儿。”老太爷随口说。“人家千里迢迢送过来,泼了吧觉得可惜,其实煮茶吧,虽然比一般泉水能强些,可舟车劳顿了,还有多少风味,也难说得很。要传话说别送了,又怕底下人多想。”
底下人要往上爬,自然挖空心思,这些年来,焦家哪怕表现出丝毫倾向,就随口夸过一个好字,此后年年孝敬,那都是悬为定例。即使是上位者,对有些事也只有无奈的份。蕙娘今日里说了喜欢,明年后年,最上等的黄山云雾肯定少不得她一份,可她哪喝得过来啊?这泼天的富贵,有时候就是小姑娘自己都觉得有点罪过了。
“要喝不过来,就送人也好的。”蕙娘随口说,又叹了口气,“唉,不过这分送给人,就又觉得是炫耀了……”
“你倒是挺心宽的。”老爷子白了蕙娘一眼,“我这明摆着跟你兴师问罪来的,你还和我扯这个。”
虽说是兴师问罪,可他看着笑眯眯的,竟是没一点火气。老人家又扯了几个格子出来,似乎就找不到头绪了,他钻研了片刻,便负气一样地把盒子往蕙娘身前一推,“自个儿打开。”
这种宫廷中精心制造,用料名贵结构奇巧的小木盒,因为产量不多,在外头名声并不太大。拿来收藏一些私物,是再好也不过的了。蕙娘因爱好此物心思,手头有十多个这样的珍藏,平日里把玩得很是娴熟,比起老人家自己摸索起来那笨手笨脚不得其法的憨态,开起来就娴熟得多了。她青葱一样的十指在木盒上下飞舞着,这儿开了一扇门,那儿又推出了一个暗格——不过,这些格子里几乎都空空如也,想来,是早就经过一道搜索了。
小小一个木盒,竟开出了有十多个格子,蕙娘最后还把底部一托、一抠——整个看似实木的底座,居然还是一个大抽屉,轻轻巧巧就被她给取下来了。
这个机关,办事人估计是没有摸出来,大抽屉里装着些散碎的金银,还有两条泛着微光的大黄鱼。老爷子一看就笑了,“麻氏这个人,挺好玩的。”
这盒子是巧不错,藏东西的确也好使。可那是自雨堂送来的东西,人家肯定是把玩得熟透了,一头要害人,一头又用人家的盒子来盛东西。五姨娘这个人,的确是挺好玩的。
蕙娘稍微一歇手,还没说话呢,老人家又轻轻叩了叩桌面,“怎么不动了呢?”
她只好将托底的漳绒给扯了出来——原来在这大抽屉的底壁上,竟还有一个小小的锁眼……这物件能做得这样巧,也实在是挖空心思了。蕙娘一扭盒盖上雕出的饕餮尾巴,从它臀后扯出了一把小钥匙,□了锁眼一拧,便又启开了一个暗格。
这暗格不大,里头能装的东西并不多,五姨娘也就是放了一个白纸包而已,老爷子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它的分量,嘿然道,“一包子药粉。”
他敲了敲金磬,等一个小厮低眉顺眼地进来了,便将纸包掷到他手上。“找你们鹤大爷,让他寻个大夫,闻闻这是什么玩意儿。”
蕙娘木着一张脸,垂眸不语,等小厮出去了,她款款起身,拎起葛布裙子,犹豫了一下——却不就跪,而是进里间搬了个蒲团出来,这才跪到了老太爷跟前,垂着头,露出了天鹅一样修长洁白的颈子,一幅任人数落的样子。错非脊背依然挺得笔直,浑身傲气,似收还露,不知道的人,还真当她是心服口服,只等着老太爷教她了。
老太爷几乎打从心底里笑出来。“你平时还说文娘!怎么,要跪还跪得这么不情愿,那倒还不如不跪呢。”
“天气入秋,地上凉了。”蕙娘抬起头来,从长长的睫毛底下瞟了祖父一眼,“膝盖跪坏了,您难道就不心疼呀……”
她从小受名师教导,性子早熟,几乎从不犯错,即使有错,那也是该认就认,绝无二话。别说如此撒娇了,日常时候,语气能软上一分,老太爷听着就不知有多受用了。这么一嗲,老人家心都要化了,又哪里还气得起来?他一叠声,“我心疼,我心疼,我自己亲孙女,我怎么就不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