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夫妻在一日之内,都可谓是历经了风风雨雨,亲身参与了对朝局、对天下都有极大影响的变动。权仲白虽欲和清蕙打声招呼,把孙侯决定告知,令她更为放心,但见清蕙神色端凝,上了车便沉吟不语,也知道她今日和皇上对峙谈判,消耗不浅,此时再动心力,未免过分劳累,再说,此时正在路上,周围下人环绕,难保没有一两个耳力特别灵敏的小厮,能够听去只言片语——这可是只凭只言片语,便能轰动朝廷的大消息……
他一路保持了沉默,直到国公府在望时,才向蕙娘道,“爹娘那里,应该不必担心,封子绣什么都和我说了,我自会对长辈们解释,就说当时□无术,孙侯夫妇又想和你谈一笔生意好了,想来,他们也没有继续追问的理由。”
清蕙原本闭目养神,显然正沉浸在自己惊涛骇浪一般的思绪中,听到他这番话,她抬起眼,毫不客气地道,“瞒不过去的,票号的变动,不久即将天下皆知,如不对家里人做出解释,爹娘还不知怎么想呢,这是彻底把他们当外人对待,太伤感情了吧。”
这倒也是道理,如今天下巨富虽多,但扣除本来就系属于皇商一脉的盐商之外,真正身家上了千万的,也就是寥寥数十户人家,泰半还都集中山西一地。皇上忽然决定分别入股监管,宜春摆出顺从态度不说,又立刻分股,这种种变动,肯定都要经过酝酿培育、深思熟虑。清蕙身为东家,事前会丝毫都不知情?如果对家里一点不提,这就不是摆出无意于国公位,一心逍遥度日的姿态,而是有点和家里翻脸的意思了。
权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末尾那几句话,说得那样有文章,看来,还是不乐见桂家参股。宜春之事到得现在,已经不是宜春自己的事了,在没有说服皇上之前,是否要暂缓引入桂家?”
“引入桂家,这是宜春自己的决定。”清蕙眉宇间隐约可见无限坚定,在这一刻,她倒真正显露出来票号东家的本色,虽未故意做作,但言笑之间,已是翻云覆雨,纵使是皇权,也不过是其要考虑的一重因素而已。“如果事事都要看皇上脸色去做,他入没入全股,有什么差别?虽然皇上爱犯疑心,但事实上若无桂家参股,宜春在官员圈子里没有靠山,很多事一样铺排不开。他既然要鼎力支持宜春,就不应该反对这个决定。——也就是深知这个道理,皇上虽然不满,但却只戳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多说什么。”
权仲白也不是寻常之辈,他立刻明白了清蕙言下之意:这实际上也是皇上的一种策略,如果宜春自己心虚恐惧,放弃桂家,那自然是正中下怀。并且在宜春跟前还是光滑溜圆好无把柄,占了便宜还落不下埋怨,可如果宜春不当回事,则皇上虽然不悦,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宦海、商海风云,具体到每一句话真是都有讲究,都有对抗。权仲白提醒清蕙,“可既然皇上发话,那也不能瞒着桂家了。不然,日后桂家是要埋怨你的。”
如在以前,还能哄着桂家将错就错,上了宜春的船,但现在这么做,那就有点不厚道了。皇上这一句话,到底还是给宜春分股,添上了许多麻烦。清蕙自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却依然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许感激,少许疲惫。
“累死了。”她将额头顶在权仲白肩头,轻轻转了转,低声抱怨道,“皇上没安好心,说什么只为了桂家的事,才在这时候把我喊来。分明还是有意安排,给我添乱,待会回去,又要和爹娘周旋,少不得也要安抚解释,令爹娘明白宜春分股不引权家入局,实在不是和家里离心。还要尽快同桂家谈妥,在朝廷有动静之前,把分股的事给办下来。”
单单只是这后一件事,就足够让七八个商场精英忙碌上一整年了,现在要抢在几个月内办完,任务肯定是极为繁重的。权仲白本已有几分心疼,不想清蕙顿了顿,又把皇上和她的那番对话,略作交待,叹道,“四百万两的买卖,我自己做主应承下来。还不知道乔家人怎么想的,李总柜又是怎么看的,宜春要是不愿吃,少不得我也只能打点我私家银子,这儿卖卖那儿当当,尽快凑足四百万两,把货给盘回来……”
她拧着眉心,露出少少倦怠,“怎么卖最挣钱,还得费心思呢。皇上给的货,按行价算,是比四百万多些,可他说得对,物以稀为贵,这西洋货多了,那也就不值钱啦。”
“多些是多多少?”权仲白问道,他有点吃惊了,“那么一大本册子,你一边翻看,一边就在心里估出总价来了?你这也太神了吧!”
清蕙瞥他一眼,忽然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亲昵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傻子。”她吐气如兰,鼻尖就顶着权仲白的鼻尖,“人家总册都造好了,难道不会分门别类,各自估价吗?别说我,就是你翻看一遍,十有□也能估出一个数来的,只是准不准,那就又要另说了。”
权仲白忽然觉得自己在妻子跟前显得有点愚蠢,他张开嘴,又合拢了,如是反复了几次,才勉强收摄心神,道,“宜春若不愿吃进,你有这么多现银没有?四百万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若凑不够,可怎么好呢?”
清蕙眼中波光流转,俨然已是胸有成竹,她却巧笑嫣然,偏偏还要来逗他,“是呀,凑不够,可怎么好呢?我相公不会挣钱,连一分一毫都帮不了我,我可愁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