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太后娘娘住清宁宫,但清宁宫里住的可不止太后娘娘,文庙贵妃、贤太妃、敬太妃,现还有静慈仙师都住清宁宫里,偌大的宫殿院落,住下这五位主子压根也都谈不上拥挤,徐循以前往清宁宫过来时,也有很多次是直接就进偏殿去见文庙贵妃了。太后那里,只是出来的时候过去打个转而已——毕竟,太后可忙着呢,也不是次次都有空应酬说话的,过去问个好,心意带到了那就行。
今日的情况也是差不多,徐循的时机捡取得好,到清宁宫时正是午后,太后睡午觉呢。她屋外乔姑姑那里挂了个号,转身就去寻静慈仙师了。——以两的交情,徐循到清宁宫,不看看她倒是见外了。
静慈仙师以前当皇后的时候身体不好,成天都床上躺着,现做了姑子,倒是比以前要精神,以打坐入静来取代午睡,徐循过去的时候她正盘坐运功呢,服侍的小道童想要通报,却被徐循止住了:“等收功再说吧,据说这运功期间,是不好随意叨扰的
不过,静慈仙师听到外间的响动,自己早就是站起身来了,“什么运功不运功的,进来坐吧
把徐循让进里间了,她方才笑道,“才做了几天道姑,哪里就有功夫了?自己拿本道书,瞎看,瞎修吧,这里连佛经都有,哪算是正经的修道
静慈仙师所谓学道,就是个下台的借口而已,谁也不会把这事儿当真的,给做了表面功夫,拿几个幼年宫女装扮成小道童,置办下女冠服饰,大概就算过关了。她要怎么修道,难不成还有过问不成?反正每年供奉不断,就这些钱物,随她怎么糟蹋罢了。想要再生出额外的事来,就得看太后或者皇帝答应不答应。
徐循现还没适应女冠打扮的胡善祥,闻言笑道,“瞎修都能修成这么仙风道骨的模样,您是有慧根啊
“其实除非是正宗禅宗,不然也都是自己胡乱参悟,”静慈仙师摩挲着案头一本《灵宝经》,倒是叹了口气,“没修道的时候,心里想着:让修道,就偏不修道,每天大鱼大肉的,气死们……现真的做了女冠,倒是爱看这些佛道经书了,确实是有味道,看了以后,心里能清静得多了
她能看破那是好事,徐循虽然对佛道神鬼都有些不以为然,但绝不会和静慈仙师争辩这个,她跟着笑了几声,还寻思着该怎么切入正题呢。静慈仙师便道,“这一阵子,躲着清宁宫,比老鼠躲猫还厉害,现主动过来,应该是为了罗家的事来的吧?”
徐循最近的确很回避和清宁宫的接触——她虽然并不害怕冲突,也不打算再虚与委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却也不是喜好生事的。不愿当皇后的话,她对孙贵妃说的时候是真心真意,但如果没有什么契机,就特地来找太后挑明的话,那简直就是滋事寻衅了。
如此多事之秋,自己要再把太后气出个好歹来,宫里还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横竖皇帝不,太后现能做的估计也不多了,她自然是能多躲一天清闲就是一天了。至于太后何时会知道她的真意,又或者是听说了不信,又或者是没有听说,这个不是徐循能影响或者是掌握的消息,她也就选择了不去担心。
听静慈仙师的意思,怕是以为自己还对孙贵妃怀有敌意,乐见于她倒霉,才会过来了解事情的细节,俾可兴风作浪落井下石——或者说自己乐一乐也是好的,徐循几乎是本能地分析着这一句话流露出来的态度:难道,太后还是深信她对皇后之位有着深深的想望?
她看了静慈仙师一眼,想要看出她的态度,但静慈仙师还是老样子,一张得体亲切的笑脸,心思含而不露,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分析的线索。徐循叹了口气,索性直说了,“也是也不是吧……虽然是为了罗家的事来的,但却不是姐姐想的那样
“觉得想的是怎么样的?”静慈仙师倒是笑了,“连都不知道想什么呢,这小丫头倒是了如指掌了?”
虽然话意有点不客气,但语调调侃,明显是和徐循玩笑,徐循也笑了,“都多大了,还是小丫头呢?仙师娘娘这是贬吧?”
两来往斗了几句嘴,静慈仙师又提起了最开始的问题,“以为是怎么想的?”
“怕姐姐以为来问这事,是想要为难孙贵妃徐循也没有遮掩自己的态度,静慈仙师退位以后,两接触甚少,也是这几句话说下来,她才感到了那种可以交心的亲密氛围——虽然,过去的十年中,两真正交心恳谈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也是对后位有所想望,想要借机落井下石,为自己去掉一个大敌
静慈仙师神色微微一动,“果然对后位无意?”
“对贵妃所言属实,这皇后的位置,的确是没心思沾手徐循说,“说句大话,就是送给坐都要考虑考虑,更别说为这事而殚精竭虑出尽百宝了
“对太后娘娘也是说过了自己的看法静慈仙师未见讶异,多看了徐循几眼,倒是一叹,“从提议立做继后起,便主张要和通气,可娘娘始终不信,后宫里是有不想做皇后的……”
徐循闻言,不置可否——做皇后有什么好?不是皇帝诚心要立,坐上去了也和静慈仙师一样,活生生苦熬十年,到底还是要跌落下来。
“但倒是觉得,说不想做皇后,应当就是真心不想做皇后……”静慈仙师微微地一笑,望着徐循道,“知道从来都是不喜欢说瞎话的
两相识十年,选秀之初,徐循便觉得‘胡姐姐’温柔大度、善良包容,后来,她慢慢地更关注于这些温柔和善良底下的东西……时至今日,仿佛是返璞归真,目注着皇后的温存笑意,徐循心底又像是初识时一般,泛起了淡淡的暖。
“这次过来,虽然还是要问罗家的事,但却不是为了孙姐姐,也不是为了罗嫔……”她也没有再矫饰自己的来意——虚伪,是用敌身上的,起码朋友跟前,可以委婉,却不必欺骗。“想问问胡姐姐,这事是否是的手笔
静慈仙师闻言,不惊不怒,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而是淡然反问道,“为什么会猜是呢?”
徐循也回答得很妙,“因为肯定并不是,也觉得不像是太后娘娘
会和孙贵妃为难,或者说有资格和孙贵妃为难的,全后宫也就这么寥寥数名。徐循刚从南内出来,虽然得封皇庄妃,但失去柳知恩这个臂助,永安宫实力大损,主客观都不存操办此事的条件。太后老成持重,虽然不满孙贵妃,但不像是如此剑走偏锋的性格,起码不会把自己同皇帝的关系推到这么危险的临界点上。余下唯独一个有动机有能力的,不就只剩下静慈仙师了?毕竟,皇帝已经剥夺了她皇后的身份,双方的情分业已是荡然无存,皇后对‘一手造成她废后的’孙贵妃,当然是报复唯恐不狠,完全不会担心波及天家声誉这个问题了。
这里面种种原委,要一一细数,未免伤及静慈仙师的体面,徐循不过一点,静慈仙师也就心领神会,她笑了笑,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若是,又待如何?”
徐循老实说,“这一次,事情做都做了,以大哥性子,必定会下令东厂又或者锦衣卫严查这背后的委曲,若是查不出,那是命大,若是查出来……姐姐,大哥固然是不会拿阿黄出气,但也有一大家子京城里过活啊
皇帝对阿黄的疼爱,未必逊色点点多少,点点虽然因为身子健壮,又带了个弟弟,特别得皇帝的喜欢,但阿黄也是长女,虽然生母退位,但现于公主所中,处处待遇,还是超过两个妹妹许多的。
但,胡后被废,按说她父亲因为封后而来的爵位,却是追回不追回都有理由的。一旦爵位被追,体面顿时丧尽,依附胡家居住的那一大堆亲戚,哪个不要吃喝,哪个不要胡侯提拔?徐循自己家现就是这么一回事,胡家不可能例外的。到时候少了进项,没了体面,支出却是不减,不出五七年,才显赫没几年的胡家,只怕是又要败落了。
徐循就怕静慈仙师是太恨孙贵妃,以至于如此简单一点都没有照顾到——虽然这担心可以说是有几分过虑,但存了这心思,不提醒一声,她心里终究不安,于是到底还是来了她避之惟恐不及的清宁宫。
静慈仙师点了点头,她的眼神也和煦了几分,亦是没打机锋,几乎算得上是毫无遮拦地给了答案。
“这事不是安排的,”静慈仙师的语气很和缓,“不过确实知道底细
只这一句话,真正的策划者身份,顿时是呼之欲出。徐循再忍不住,她诧异地轻呼出声,“啊!怎么是她!”
“想不到吧?”静慈仙师也笑了,这笑里有些苦涩,也有些自嘲,甚至还有些货真价实的好笑,“事情就算安排得再妥当,也难免会有出点差错的
“是说——”徐循有点明白了。
静慈仙师点了点头。“是真的,就是罗氏的家,都苏北务农,罗氏被抓进宫里时年岁小,那村子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都说不清了,档案记载是模糊不清。也许就是因此,长宁宫那边没有去接她的家出山
至于太后是怎么找到罗氏家的,这就不必说了,罗氏自己不记得,不代表当时没有留存下翔实的档案,以太后如今管宫的权柄,随便指派一个宦官就能把事情办得妥当。再派去接,安顿上京什么的,也都没有什么难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