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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房一行人第二天当然没能回得去宝鸡。
这一场冰雹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半个时辰工夫,就化为了大雨,泼天一般下到了半夜住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又是晴空万里,似乎是个动身的好天气。可王氏就好像忘记了榆哥的病情一样,反而在西安又住了下来,只是打发了望江男人张看回宝鸡报信。甚至还写信问桂太太借了两匹好马,并备了一封路引,以便可以尽快赶回宝鸡。
宝鸡到西安并不如到定西那样远,也就是三四百里路,张看正值壮年,又很懂得主母的担忧。到第三天早上,居然就带着老太太的回信来了:这一场大冰雹没有放过宝鸡,从西安出去到宝鸡一带都遭了灾。——他在驿站还听到了更可怕的消息,那就是往天水一带,整个陕南粮仓,都没有能逃得过这一场灾。
“就差这十多天!”王氏和米氏说起来,脸上写满阴霾。“再过十多天,开镰秋收了,它就是下个三天三夜也不妨事的。现在……今年的收成能有往年的两三分,那都算是好的了。”
米氏也跟着愁眉不展,“这下倒好,这是消息还没到西安,再过十天半个月的,米价又要涨了!”
一时就想起来嘱咐家下人,“索性多买几百石来,一家人慢慢吃到明年,吃不完再说了。正好最近军粮运到了,粮价还正跌着呢。”
每天开门七件事,身为主母怎能不操心?善榴、善桐都听得很入神。王氏却忙道,“不必了,你们这样零散地买,其实也是吃亏。今年粮价贵得离奇,反正我们这里也是要买的,到时候匀些出来,倒也够了!”
米氏看了王氏一眼,又扫了两个外甥女,她压低了声音,“怎么,你们的粮食也不够吃了?”
王氏之所以滞留西安不回宝鸡,其实就是顾虑着这一层。只是这毕竟是杨家村的内部事务,却不好和米氏说得太多。她含蓄地笑了。“老人家这一辈子是挨过几次饿的,手里没有粮食,总是不安心。可我们的存粮又借走了不少,真遇到荒年,米珠薪桂的日子有得是呢。现在赶着买一点,贵是贵了,却还是安心的。”
二两银子一石白面,也买得下手!
米氏瞪大了眼,待要细问,见王氏神色,又住了嘴,半日才道,“你大哥好歹也是个官,城里也有几个熟人,要是你心里没有成算,我这里倒是有相熟的米店——”
“那倒不用。”王氏笑道,“妞妞儿养娘家就是经营这个的,在西安也有分号,我已经派人去请掌柜的过来说话了。他们家办事,那是最牢靠的。大嫂就只管放心吧。”
这一场冰雹下得突然,可小姑子却一点都没有慌乱,往家报信,这边安排买粮,似乎早就有了成算。看来这些年来虽然日子过得不如意,但毕竟是历练出来了……
米氏还在咂摸着“米珠薪桂”这四个字时,外头来报,二少爷王时从法门寺回家了,午饭前就能到家。她顿时又活跃起来,忙着张罗给王时打扫下处,又要做几个好菜云云。索性就让王氏自便,自己带着几个媳妇子进内院去折腾了。
两姐妹一向不曾开口说话,等到米氏去了,善桐才道,“没想到下这场冰雹,倒是把祖母的决心给下定了。”
王氏叹了口气,“也是赶巧了,这会子军粮刚到,西安的粮价还是在往下走。再早些再晚些,就是想买,怕是都买不起了。”
善榴这小半年来一心备嫁,对家里的事难免就没那么上心了,一时间居然没有听懂母亲和妹妹话里的意思,忙问,“怎么,这买粮的事,祖母是早就有准备了?”
虽说姐姐一向同自己要好,但她似乎无所不知,又似乎什么都能办好的形象,在善桐心里实在是太根深蒂固了。听善榴这一问,她要比姐姐还吃惊,“你没看出来啊?这几个月,祖母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不就是又想买粮,又舍不得钱。连三婶、四婶都看出来了,三婶那天还说呢:家里现放着上万亩的田地,还要去外头买粮,传出去简直是个笑话。虽说是在议论十六房的事,但其实是村着祖母呢。”
虽说老太太强势,但毕竟年纪大了,三个儿媳妇也都不是没主意的人。她没有明说,不代表大家都看不出来,慕容氏这是借物言志,暗暗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善榴的眉峰顿时就蹙了起来,见母亲含笑看着自己,又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呐呐道,“倒是我走神了,没品出味道来……”
“你忙着绣嫁妆,谁舍得分你的神。”王氏也笑了,“正好现在妞妞儿也大了,心明眼亮的,又在她祖母身边伺候,有她提点着,你就只管安心绣你的花。”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明确地表示,自己可以和大姐一样,为她分忧了……
善桐含了一枚福建老家捎来的醉橄榄,眯着眼笑了,见善榴也望着自己笑,她羞涩地道,“大姐你也尝尝——酸酸甜甜的,好吃着呢!一会儿就能品出味道了!”
姐妹俩彼此暗地里打趣,全从眼神动作过招,王氏看得也是会心一笑。正欲说话时,外头来报,却是丰裕粮号的少东家王德宝亲自来了。
这和寻常掌柜的又不一样,两姐妹也就都不曾回避,等王德宝进来互相见礼过了,他还冲着善榴笑道,“听说大姑娘喜事近了,到时候可不能少我一杯喜酒,要不是我带了诸少爷往村子里来,今儿大姑娘可还不知道要嫁往哪家呢!”
善榴顿时红了脸不说话,王氏也笑道,“小猴子,少不得你一杯酒喝的,到时候说不得还要和你同路,发嫁到甘肃去也未必呢。怎么,上回新年里你爹过来,还说今年预备要让你在凤翔府里承担起一两间分铺的,才半年不到,你又跑到西安来做什么?”
王德宝神色顿时就是一暗,他四周看了看,又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二太太,这话就是对着三太太、四太太,俺也不敢随便开口的……”
他虽然自小脱籍出去,但对旧主始终极为客气,见到慕容氏和萧氏时,总以三太太、四太太呼之,唯独对二房很是亲近,新春里几次走动,有时口中也会带出婶母字样来。因是两代养娘,又是奶侄子,王氏也从来不曾多加指责。王德宝和善榆、善桐之间,反而是像亲戚更多于像主仆,这样慎重其事地称呼二太太,那还是第一次。不要说王氏,就是善桐善榴都不禁皱起眉来,露出了凝神细听之色。
“你只管说就是了。”王氏心中也是一惊:王德宝年纪虽小,但精明能干,从小帮着父亲打点生意。如今已经可以一个人跑远路了,踏实靠谱可见一斑。这样的人,是断断不会危言耸听的。
再想到丰裕粮号在凤翔府也算是排得上号的粮店,王氏心中多少已经有数了,却还是抱了万一的希望,催促道,“不该多说的,你婶母是决不会往外漏一个字的。”
王德宝又瞥了善榴善桐两姐妹一眼,面上神色数变,终于没说出请姐妹们回避的话来,他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婶母,宝鸡全府都没粮了……我这次来,是想乘着军粮到了,城里米价跌了,宕些粮食回去的!”
王氏顿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当时同业之间,虽然也有竞争关系,但更多的还是互帮互助互通有无,存货互相平调是常有的事。丰裕粮号背靠了杨家,短短十几年间,在凤翔府已经很排得上号了,王善又一向很急公好义,隐隐竟有行业魁首的意思。他说宝鸡府没粮食,那就是真没粮食了。
西安城还没下冰雹的时候,一石白面都要二两白银了,过上几天等陕南全线遭灾的消息传到城里,粮价恐怕是要翻着倍的涨!
不论多贵,现在必须得买粮食了!
只是到底买多少呢……王氏一时却拿不定主意了。她扫了女儿们一眼,又看了看王德宝,竟有了些不知所措:这件事牵扯到族中龌蹉,实在并不适合同嫂子说明。可两个孩子毕竟是孩子,虽然聪慧,却不能出面办事。德宝又不是家里下人,很多事也不方便出口……
这一次,善桐却完全读懂了她的犹豫。
“娘,依我看,这件事还是要问一问桂二哥。”她一扬眉毛,毫不犹豫地开了口,“不过,买肯定还是要买的,再贵也要买。这不是买粮食,是买命呢。不管三婶四婶怎么想,在咱们看,肯定是买得越多越好的。”
是啊,真到了艰难时候,三房和四房可以避到安徽去投奔大房,可自己一家是必须在杨家村陪着老太太坚守到底的。就是老太太走了,丈夫就在前线,自己也万万不能离开……
王氏赞赏地看了女儿一眼,就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张银票,送到了王德宝手上。王德宝又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可这机敏练达的少年东家,不但没接银票,反而一脸苦笑,一缩手又续道,“婶子,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到了西安都七八天了,日常相好的那些个商铺们,没有一户是有余粮的,都只剩仓库底了,就是我出到三两银子一石,都没人肯卖,一个是不缺钱,一个也不敢卖……现在就是有钱都没粮食买,实话说,还指着婶子能给指条明路呢!”
西安城里面上不显,其实粮荒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屋内一时竟无人开口了,大家你眼看我眼,半天王氏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从前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国难!你看看,还没到国难的地步呢,就是西北打了仗,什么四品不四品的,还不是和佃户家一样,今天愁着明天的粮!”
她也只是抱怨了一声,就又站起身来,振奋精神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先出门四处问一问,不过,德宝你可别说太多了,就只说凤翔府粮食要卖完了,想要寻些便宜的米粮回去……”
一边说,一边吩咐套了车,打发人和米氏说了一声,居然就这样出门去了。善榴、善桐姐妹面面相觑,都觉得心情沉重,说不出话来。两人相携回了客院,善榴忽然道,“真恨我不是男儿身!不然,哪里要娘亲自出去跑!到了有事的时候才知道,家里没几个儿子,真是不行。”
善桐勉强一笑,心儿却也是飘飘荡荡地落不到实处。只觉得在这样严峻的形势跟前,似乎所有权势地位,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粮食两个字才是真的,才能保证生命的延续。
生平第一次,她想到了死,恐惧起了死。在这一瞬间,她强烈地想要逃离西北,不论是去京城,去安徽,去福建,似乎都比留在这一块危机四伏的土地上要强得多!
可她又想到了祖母斩钉截铁的那句话。
“这件事是我们小五房从中促成,别人可以走,我们小五房不能走,小五房里谁都能走,我老太婆和你们二房不能走。就算到了那一步,把孩子们都送走了,你这个二房主母,也不能走!”
当时母亲的回答,却的确是出自真心,她并没有丝毫犹豫,便已经答道。“老爷就在定西,媳妇自然是哪里都不去的。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块儿。”
在那时候,她只觉得这话是母亲难得的豪壮之言,可到了此时,善桐才觉出了母亲和祖母话中的分量。
明知道离开西北,安徽福建都是鱼米之地,退一万步说,京城至少也绝不可能粮荒,可为什么却不能走?
她不禁就问姐姐,“姐,你说要是甘肃也缺粮,那可怎么办啊?咱们和诸家说一说,成亲后让诸大哥带你下江南去吧!”
善榴手上一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显然也并不是不担心这一点,可话说出口来,软绵绵的声调里又透了一股硬气。“这话我们是决不能开口的。他是长房长孙,虽说不是宗子,可诸家和咱们不一样,族长家是早就没有多少声望了,一族亲戚都指望着总兵老爷的照拂。这时候一走了之,成什么人了?信义威望荡然无存,以后就是回乡,也羞于见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