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开颅

虽然说西北女儿家豪爽,到了夏天,杨家村有的姑娘也会穿着短袖衫做活,或者把长袖卷起,露出一段小臂。但善桐毕竟身份摆在这里,权仲白以司空见惯的态度说出这句话来,倒使她吃惊不小,她嗫嚅了片刻,想到权仲白都敢给死人开脑了,只怕也不是没看过女儿家的小臂,便把心一横,卷起袖子,望着权仲白卷艾叶,又挑银针。她心中事多,不论权仲白动作多赏心悦目,总是并未留意,心中反反复复只是在想:这术,到底要不要做。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权仲白将银针刺进她虎口、腕间并手肘上几处穴道,又燃了针尾艾条后,却没有起身,而是依然坐在善桐身侧,语气也还是那样轻松写意,“今儿个本来想给你们露一手的,没想到天气太冷,那人死后怕是已经冻硬了,运来之后,我又把他放在这里暖了一会,以便注水。想来脑子已经遇热融化,倒成了一滩烂泥。”

他承认自己的失败,倒是不闪不避,大得善桐好感。使得她也敢于将心中的疑问宣诸于口,“权世兄——若是我哥哥也愿……您觉得,大约有几成可能,他能、能痊愈,或者又有几成几率,他、他能不死……”

权仲白嗯了一声,似乎对善桐的问题也并不讶异,他撑着下巴思忖了一会,这才慢慢地道。“你的心思,我再没有不明白的,小姑娘,可这种事又不像是做生意,世上所有事,其实你也都不能这样去看。你要看的不是赢面有多大,而是你输得起输不起啊。”

善桐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她也顾不得自己和权仲白之间其实并不大熟稔,若非双手插了银针,几乎要抱头苦恼地呻吟起来。“可眼前的这两条路,也没有哪一条是只赢不输,而哪一条路,我也都输不起啊!”

“你年纪还小。”权仲白淡淡地说,“其实我也并不大,但小姑娘,我还是比你多见过些悲欢离合……世情并不是说书人的话本,也没有一条路会是只赢不输,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你,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风景。无路可走的时候,就算输不起,你也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赢还是输。”

话说了这么多,却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善桐,究竟对术,他能有几分把握。善桐心中多少也有数了:这样的大动作,只怕权仲白本人也根本不会做任何担保,免得病人出事,反而带累到了他这个医生。

忽然间,她觉得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魏晋公子,其实也并不是那样高洁出尘。其实他或者也就是一个再普通过的红尘中人,或者比芸芸众生,都还要再痛苦一点,因为他毕竟已经尝过了人间的冷暖,未来也将比常人见到更多世间的无奈。

思绪正是纷乱时分,她忽然觉得小臂上几处穴位一阵烧灼麻痒,刺痛中不禁张嘴要喊,可才张开嘴,就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喷嚏一打完,就觉得胸臆间畅快舒爽,就连之前那沉郁的心情,都为之一轻。这才知道外传权仲白少年神医,并非虚言,至少这手针灸绝技,他已经是够神的了。

善桐心中一动,但那点希望的火花还没亮起,就已经熄灭,她沮丧地放下了衣袖,心中自忖:针灸既然是权仲白的拿手好戏,他一定是试过用针灸来驱散血瘀的,不到无法可想,谁愿意?就算榆哥能活,难道他就不怕今上有曹操之虑,一怒之下,累及家人?

可到底还是有了几分不甘心,善桐起身要出帐篷时,终究忍不住问了权仲白一句,“敢问世兄,那一位病人脑中的血瘀,不能用针灸来治。这应当是不错的,可人人病灶不同,我哥哥还未试过,你为什么就觉得针灸对他也没有大用呢?就算一样是血瘀在脑,那脑子还那样大呢——”

权仲白提到病情,不论别人怎么问,似乎都是最耐心的,他就向善桐解释,“若是针灸有效——”

话才说了一句,忽然就断在了口中,他瞪大眼,上上下下地看着善桐,半晌忽然道,“小姑娘,你让我想一想,等过几天我有空了,会着人给你哥哥送信,针灸也不是不能试一试……唉,不过这终究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脑部行血经脉实在太细了,不比手上血脉粗,血瘀要靠针灸自然化去那是绝不可能的,但或者可以略微减轻病状,为你哥哥多延几年寿命,也是难说的事。”

虽然他还是没有把话说满,但善桐已经情不自禁,满面笑容,她几乎要扑上去亲权仲白一口。高高兴兴又没口子谢过了小神医,这才套上大氅,掀帘从前头出了帐篷。

杨四爷已经在帐篷帘子处等了她一会,见善桐非但没有意态消沉,反而唇边还蕴有笑意,自然也不是不吃惊的,只是碍于场合并没有发问。善桐和他一道出去时,却见那亲兵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倒是桂含春背对着杨家二人站着,看到他们出来了,便示意四老爷打头,走到了军营间的阡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