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后数日,只见袁军源源不断,密密麻麻,却是重新归来,而且这一次非但兵精粮足,气势更盛,却还有数万新收降的南太行山匪随从而来,人数更众……实际上,袁本初发文其人治下三州一十九郡国各处官吏的运粮、动员文书,还有要求曹操北上陈留和张杨一起覆灭逃窜到黄河边缘的于毒时,干脆公开自称五十万大军!
这个数字自然是虚的,但据审配在城上观察,城下兵马确实更胜之前一次,应该不下十万之数,而若是算起各地动员起来的运粮民夫,恐怕三十万之数总是有的。
“邯郸最危险的时候到了。”曲梁城西面城墙之上,望着前方因为秋日水涨而水天一色的鸡泽,董公仁难得面色严肃至极,配合着他一张黑脸,就更显的瘆人了。“邯郸城被沮授拖着,相持了数月,城中兵马、百姓虽然无破城之危,却也不能轻易出城活动,反而要防备不停,此时其实已经疲敝至极,而袁绍卷土重来,更兼秋粮入库,根基深厚,气势正盛,而且他在梁期城数月,必然也已经有了些攻城的筹备……说不定便能直接攻城!而关云长虽然骁勇,又怎么可能轻易逆势而为呢?”
张飞想起之前自己的兵马被李进轻松大破,也是无可辩驳:“兵马疲敝,确实无奈……不过,也是我失机在先,若是当日没有烧掉浮桥,何至于此?”
“此事与烧桥无关。”董昭依旧黑面冷颜。“而是说世间之事,各有规律,恰如海水潮涨潮落,也如河泽之水秋盛而冬涸……现如今,便是彼方真正最盛之时,而邯郸最弱之时;至于稍待半月,甚至更少时日,君侯引大军至此,便是我方最盛,而彼方渐渐势弱之时了。这些事情,本就在计算之中,至于我等个人,居于大势之中,真正能做的,无外乎是我之衰势逢彼之盛势之时,尽全力维持一二;而我之盛势逢彼之衰势之时,能摧枯拉朽,多胜三分,从而早些让风波平息,世态安稳,如此而已。当然,想来以关云长与审正南之智,也该早有所料,并早已经准备好各尽其责了。”
张飞缓缓而叹。
“之前数月,在后方梁期城那里,早已经伐木制作云梯、撞木无数,此番专程运来。”邯郸城下,去而复返的袁绍居于将台之上,虽然兵马看起来更盛,但其人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因为公孙珣指日可待变得格外严肃与小心起来。“得蒙沮公与辛苦在此维持,不但保住大营,而且邯郸守军也已经疲惫不堪,正该一鼓而下……鞠将军!”
鞠义闻言立即出列。
“关云长三千兵马,依然在城外互成犄角,你之前路上寻我,我让你今日再言……所以,你以为该当如何?”袁绍冷冷相询。
“属下以为,当不惜城上弓弩压制,不计死伤,反以弓弩制之!”鞠义昂首自若,其人的凉州口音一时让将台上的无数军官、幕僚纷纷侧目。“之前败走,便是我军自以为兵马无数,凡事皆求完全,尽用些花里胡哨却不中用的计策,这才被关云长所制……其实,关云长确实难得熊虎之将,兼智力卓绝,但若能不计死伤,以命换命,其人未必不能制,邯郸城也或许早已攻下,何至于今日尚在城下无能为?!”
旁边陈宫、辛评,还有此时军中最大的功臣沮授同时色变,便是许子远也都冷冷的瞥了这个武夫一眼。
而鞠义理都不理,却是兀自看向袁绍请战道:“若明公愿与属下两千甲士,四千弓弩手,并不以损伤而论,则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关云长绝不能耽误攻城!”
“好!”袁绍同样没有理会那些被冒犯的谋士们,而是同样扬声相对。“有件事,却要与诸位将军说一说……白马贼窃国大盗,以至于汉室权柄旁落,我既为车骑将军,受三州一十九郡公推伐贼,总要有些一时权宜之举……须知,军功当封爵!”
此言一出,鞠义先是和周围人一样目瞪口呆,却又欣喜若狂,直接跪地而言:“明公见谅……主公见谅!属下族中本是平原大族,数十载前因罪……因故迁徙凉州,天下乱后方才回到河北投军……若能为平原一亭侯,则臣虽死亦能对先人,可谓此生无憾矣!”
“我与你四千甲士、六千弓弩手。”袁绍也不答应,也不许诺,而是依旧冷冷相对。“若关云长还能出营乱我攻城之策,你也不用说什么平原的亭侯、都亭侯了,我念在君臣一场,将你葬回平原便是。”
鞠义不惊反喜,连连叩首不止。
“鞠将军先去布置阻拦关云长。其余全军,除沮授、韩猛两位移营到城东屯驻,以作后军外,全部修养一日,明日一早,饱餐一顿,便四面攀城!”言至此处,袁本初却是抓下头上的丝绸帽子掷在将台之上,复又才拔刀而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有差池,自公台以下,皆可斩首!”
陈宫等人当然知道袁本初的意思……此时虽然全军极盛,兵马更胜之前,但因为公孙珣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到,局势反而比之前是要危殆的……故此,大局之下,并无人再做多余举动,反而在陈宫的带领下,纷纷出列称喏!
袁绍卷土重来,十万之众围城,关云长当然不会坐视,而审正南也绝不可能屈服,他们二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们二人的选择。
但是关云长上来出阵,试图阻碍,却是遭遇到了鞠义以命换命的打法——虽然关羽的部属依旧选择依靠着城墙出击,虽然城墙之上的防御部队有高度优势带来的射程与精度还有力量三重优势,但数量却远远不及仿佛发了疯一样的鞠义所部,甲士拼命向前,身后无数弓弩手顶着巨大伤亡轮番抛射,然后也给之前坚持了数月的关羽所部带来了巨大杀伤。
但更要命的是,关云长本人胳膊上居然也中了一箭,不得已退回营中疗伤坚守。
与此同时,袁绍从城南、城东、城北同时发兵,数万大军几乎是全线蚁附攀城,数个城门同时冲撞。而且你还别说,下午时分,北城门居然被干脆利索的给撞开了,只不过这时候袁军才发现,审正南数月间绝不是闲坐在城上的,城门内居然已经套了一个巨大的瓮城,陈留赵宠率部涌入,却被审配一声令下,直接射成了刺猬,最后是还是其部下一名雄壮曲长不计生死,举大盾冲入,将其尸首抢回的。
第一日的交战,以这一次瓮城诱敌作为结尾,匆匆落下。
但城上的审配却依旧面色阴沉,因为他清晰的看到,袁军在逼迫这些明显是太行山盗匪降兵进行攀城、地方豪强整编出的精锐步卒攻击城门的同时,居然还在同步让辅兵、民夫堆砌造土山……而这一次,且不说关云长根本没有大雨可期,其人更是胳膊中了一箭了……总而言之,袁绍这一次跟第一次前来时相比,明显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然后发挥出了他最大的优势——数量压制。
量变引起质变,审正南并未听过这句话,却绝对懂这个意思,当十万大军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力浪费之时,当沮授用兑子的方式利用之前的秋雨绵绵与邯郸守军相互困住对方数月以后,此时的邯郸真真正正进入到了危机之中。
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援军,甚至寄托于城外的关羽再度发威了……这个时候任何侥幸心理都不能有!
“传令下去,拆了王宫,取用现成的板材,在那两处土山前的城墙上搭建新楼!”审配黑着脸回头吩咐。“然后居高临下,射击工地!”
身后吏员、军官虽然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言,而是在稍作停顿后依旧奉命而为……实际上,自从陈王战死以后,天下诸侯王多已经废顿,到底是没几人在意了,至于说宫殿,那就更不用多言了,洛阳都荒废了,想当初董卓迁都,都不忘扒了历代天子的陵墓盗取财货,何况是诸侯王的居所呢?
与此同时,袁军大营中,中军大帐内,虽然没有军议,袁绍也在外面亲自巡视营地,但此处却还是一片繁忙景象,总揽幕府的陈公台端坐在主位侧下方,而数十名车骑将军府幕僚,包括不领兵的郭图等人,也全都列坐两旁处置公文……毕竟,邯郸这里十万大军不止,还有三州各郡县民夫、粮草输运,以及所谓日常州事,全要聚拢于此,袁绍怎么可能亲力亲为?
“何事?”陈宫刚刚检视了一遍郭图汇总送来的伤亡报告,写下姓名,盖上印鉴,然后将文书收起,但一抬头却发现郭公则依旧立在身前,也是立即冷冷反问。
“回禀长史。”郭图知道对方厌恶自己,所以哂笑一声,干脆直言。“有一事要与长史汇报……许子远派人去挖坟去了!而早在青州时,长史尚未入幕之时,主公便有明文公告,严禁我军士卒侵犯陵寝……”
“我知道……”陈宫一边低头收拾公文一边冷冷作答。
“长史知道这个法令最好不过……”
“我是说,许子远去挖附近坟墓一事我已经知道了。”陈宫凛然对道。“我以为并不违反法度……邯郸乃是古都,周边陵寝非富即贵,里面的建材也多是上好木料,审正南早在第一次围城之前便将附近大木尽数伐倒运回城内使用,而我军木料器械多是从身后梁期运来,费时费力,故此,许子远之前建议同时起石砲以攻城时,因为人力有余木料不足,所以我就许他就地取材,不可以吗?”
“多少有违道义吧?”怔了半晌,郭图方才嗤笑对道。
“若是白马贼得胜,你们郭氏灭了族,你郭公则被斩首示众,便不须担忧什么道义了……反倒是许子远,其人与白马贼多年旧友,说不定还能端坐在上,点评一下你我的首级呢!”陈宫一边说一边复又取来一张公文仔细审阅,唯独口中不停。“郭公则,大敌当前,我只望足下即刻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安心奉公……否则,我一定向主公请命,先斩了足下这个事到如今还在乱我军心的小人!须知道,主公幕中有才无德之人不少,但却只有你一人是真正不顾大局的短视可笑之辈!”
郭图愤然拂袖而走,陈宫却理都不理,而是继续低头做事。
一夜相安无事,第二日,双方酣战继续,邯郸城头上开始堆砌砖石木楼,这让垒土山的袁军颇为受制,不过审配却也遥遥望见了城下起砲的工地,面色更加阴沉……垒土山不是一日能成的,石砲也非一日能成,但强如关羽的受伤与鞠义不计死伤的拼死阻拦,还有双方各自不顾常理俗礼的限制,各显手段,都无疑表明,战事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