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辈为何不下来查验?”足足数百余步外的一处芦苇丛中,紧挨着袁绍一侧的吕翔已经握住了刀柄,却又对局势一时难以理解。
“因为没必要。”袁绍的另一侧,郭图看了周边情形一眼,却是幽幽叹道。“他们可以放火……让我们自己出来!”
“那郭主簿为何还如此镇定?”吕翔慌乱之余只觉得周围几位文士还有袁绍的表现简直匪夷所思。
“为何不能镇定?”郭图不以为然道。“不管来人是不是之前‘魏越将军’的部属,这不是有‘子远先生’在吗?咱们躲在此处便是。”
吕翔依旧茫然,而二人之间的袁绍却是不由一时羞赧低头。
“芦苇丛中的袁贼所属听着,我家司马乃是辽东徐兴,久随卫将军身侧,现为长驱将军所部执掌军法的军司马,素来言而有信……河堤上血迹如此明显,我们知道你们中必然有人负伤,故此若尔等自己出来到河堤之上,无论是战是降,皆不会牵扯伤员!而若置若罔闻,三遍之后,那便只好放火烧塘了!这是第一遍!”说话间,果然有骑士举着火把,沿着河堤往来宣告不止。
当然,河堤之下,许攸也是无奈长叹一口气,准备起身应对,甚至有跟着对方一起去公孙珣大营的心理准备了。
这个时候吕翔方才醒悟……既然在此处藏身,那许攸便可独自上前应对,对方见到许攸,心满意足之余是万万想不到下面还有这么多要紧人物的,便是发现了,许子远也可以轻飘飘来一句‘手下士卒多是兖州无辜,请求放归’,届时,只要随行的这些士卒不跳出来检举,袁绍等人还是可以瞒过去的。
而且,考虑到这些士卒俱是袁绍身侧虎卫,今日又不离不弃到这份上,想来也不会到了这个地步再作出如此卖主之举的。
不过,就在许子远蹚着水准备出去的手,中途身侧忽然有一人伸手拽住了他,许攸回头去看,见到正是沮授,也是不由疑惑一时。
“且稍等。”扶着自己肋部,半个身子浸入水中的沮授勉力压低声音言道。“我等下午脱出大部队入芦苇荡时,并无伤员,刚刚行军也没问题……”
许攸心中一动,便不由颔首,复又俯身在沮授身侧,一时静候。
片刻之后,河堤之上,那徐兴的部下再度喊了一遍,而不等许攸这边多做思量,芦苇荡中竟忽然间有人在夜色中怒吼而出:“尔等辽东蛮子欺人太甚!我等在此躲避,只是担忧乡人中颇有伤员,不便交战,真以为我们怕了你不成?”
随即,在这片芦苇荡的另一头,靠近那些骑士的地方,却是直接涌出了数十名并未弃兵戈的武士,然后稍作整备,便干脆直接从河堤之上朝着那几十骑发起了冲锋!
且不提河堤下的袁绍等人如何惊喜,河堤之上,徐荣之族弟,白马义从出身的军司马徐兴也是不怒反喜。
话说,徐兴此行倒是与魏越有关,却与袁绍一行人无关……实际上,他之前先是在魏越更东面的梁期城西数里处设伏,后来看到西面魏越等人举火归营,情知必然会打草惊蛇,梁期城东可能再无收获,却又不甘心就此折返,这才干脆向南来堵截一番,先是隐约察觉到前方可能有人,复又注意到了芦苇荡,最后才察觉到了河堤上的血迹。
总之,此人此时遇到敌众,只觉得不枉此行,自然兴奋号令迎战。
一边是大败后脱离战场躲入芦苇荡的溃兵,一边是大胜后往周边巡视试图清缴立功的追兵;一边是丢盔弃甲,只有武器的步卒,一边是甲胄俱全,编制完整的骑兵;一边是寻常部曲,一边是军法官侍从……照理说,应该胜负分明才对,不然之前这些骑兵又如何会视这种追索为狩猎呢?
事实也似乎如此,双方甫一接阵,仗着马力的骑兵瞬间便占据了优势,对面不少步卒为了躲避马匹直接狼狈摔下河堤,更多的人干脆被长矛刺伤、刺死。
然而,这群步卒之间,有一名背上负着大盾的巨汉格外显眼,其人之前立在河堤正中,不慌不忙,解下盾牌去迎战后,更是一手持盾,一手持一柄一人多高的铁戟,迎着几十骑兵反向直冲,然后却在乱战中以盾牌侧立格挡减缓战马冲势,以铁戟横挥,扫荡马上之人。
可能是这些骑兵过于自大,一阵冲锋之后,那些步卒固然一败涂地,可这巨汉却居然一盾一戟连杀数骑,独自立于战场之上。
徐兴在后,看到自己亲近侍从所谓芦苇荡中翻船,不由怒从中起,外加今日大胜,一时骄横之气涌上,居然亲自拍马上前。
周围骑士见状不敢怠慢,数十已经冲锋过去的骑兵立即仗着战马的高度优势驱赶其余敌军步卒,预留战场,并举火把照明,而两名一直护卫在身侧亲近铁甲卫士则紧随徐兴,以作援护!
而那巨汉依旧不惧,其人立定在河堤上,一手立盾,一手持戟向后,居然要再度正面独对三骑!
这使得徐兴三人愈发冷笑气愤,也是疾驰加速不止。
临到跟前,两骑忽然加速先至,左右一起出矛,配合默契……一高一低,高者从盾上往下刺出,乃是试图借着马力奋力刺杀此人,低者从侧面探出,乃是试图抓住越过盾牌一瞬间,从盾牌下方刺中此人。
两个杀招交汇,躲其中一个容易,想躲掉两个却难,更别说这二骑身后尚有一个武略出众的徐兴。
然而这巨汉不慌不忙,一面身形一矮,压低重心,一面却又猛地高高抬起盾牌,直接正面用大盾迎上这两矛!
矛盾相交,战马疾驰之下巨力加持,两名骑兵只觉长矛之上有一股巨力传来,施力手腕几乎齐齐受挫,俨然脱臼,却又在本能之下赶紧撒手……其实这倒是骑兵冲刺时寻常的受伤方式了,每一战不知道多少骑士都要因此伤而减员。
不过无论如何,骑兵固然会因此折断手腕,可相对而言,正面撞上,瞬间承受此力的步卒却不遑多让,更不要说举盾主动迎上之人了。
然而,二骑既然失控丢掉长兵,又各自挫伤手腕,却愕然发现,那巨汉一人当二,居然没有半点受挫之意!非但如此,其人顶开二矛之后,电光石火之间,趁着两骑丧失战斗力的一瞬,一边顺势挥盾向右侧砸去,一边持身后铁戟回身向左反抽……换言之,其人身形巨大,却灵活至极,承受战马巨力之余竟然顺势轻松在空中跳起,左右双面反攻!
河堤之上,右面那骑士被大盾从身后拍来,连人带马还有盾牌一起滚落堤下,不知死活;左面骑士更加直接,铁戟横来,其人被从马上掼出时干脆是挂在铁戟小枝之上的,俨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徐兴勃然大怒,马势不减,直接前冲,奋力而刺,那巨汉已经失盾,却不顾铁戟上还挂着一人,直接倒持战戟以戟柄格挡!然而,徐兴骑术极佳,临到对方身前,长矛被对方以战戟手柄大力荡开之时,居然双腿施力,强行控住战马。
这匹塞外而来的白色骏马一时受制,只能奋力抬起前蹄,复又重重以全身重量向下方砸下。
巨汉来不及抬戟,只能狼狈撒手躲避。
这正是徐兴想要的,他在战马尚在空中奋蹄之时,便已经从腰中拔出环首刀来。不过,这巨汉俨然也知道轻重,其人既然已经赤手空拳,又在对方身侧,躲无可躲,却干脆单手握拳,朝着身前战马的眼眶奋力一砸!
在远处举着火把的骑兵目瞪口呆中,也在远远看到此战大略情形的袁绍等人的目瞪口呆中,那匹北地骏马竟然被这巨汉一拳击倒,而且半点嘶鸣声都无,俨然是当场身亡!
而后,那巨汉兀自将已经折断一腿的徐兴从马下拽出,却不动手,反而是一人对着河堤另一侧的数十骑兵奋力大喊:“我也不瞒你们,我确实有多名乡人受伤,正躲在芦苇荡中,而且你们刚刚又杀伤了我许多乡人,交战至此,本该复仇,可你们这位司马与河堤下那人恐怕同样重伤,再打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要我说,今日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你们不要放火,我也不杀此人,咱们以伤换伤,各自退去,如何?!”
徐兴被拽着衣甲,一腿又断,只能前忍疼痛勉力而言:“我军法度严明,我才是军司马,你须与我说,与他们讲有什么用?”
巨汉这才醒悟,却是将手中之人小心放在白马尸首之上,方才继续询问:“你能做主,可能应我?!”
“不能!”徐兴靠着马尸之上,一边喘气一边干脆答道。“军中有明律……若长官被劫持,不许应答,只能不计生死,奋力进攻而已!”
“你这人是何道理!”巨汉勃然大怒。“你们有马有弓,我不怕你违信,你反而不应?!”
“我为军司马,焉能违法?!”徐兴嗤笑对道。“且我字便为子信……又怎么会违背信诺,为偷生临时哄骗于你?我虽勇不及你,却难道怕死吗?”
而言至此处,徐兴复又奋力对远处怔住的部属下令:“此人骁勇,不可近战……借骑兵之势,连我一起以弓弩射杀……倒是芦苇中的伤员,可以饶过……若降服,还可以与他们几匹马……”
这话未曾说完,醒悟过来的典韦一巴掌抽过去,徐兴终于是支撑不住,一头歪到在马尸之上……俨然是连挨打外加腿上骨折处极疼,这才昏过去了。
巨汉愈发无力,他顺势捡起铁戟想要了结此人,却又想到此人明言放过了芦苇中的乡人伤员,且杀了此人后绝无善了之意,故此竟然一时不能下手。
然而,不能下手的又何止他一人,那边早已经击溃步卒的其余骑士原本就面面相觑,此时看他先抽一巴掌过去,又提铁戟在手,却有一军官勒马持矛上前相对:“莫要动手,就依你言……你将我家司马归还,我等也放过你乡人便是,趁着我家司马尚在昏迷,各自速速离开。”
巨汉这才转怒为喜。
“不过你须说出姓名,将来我等再见,也好了结今日之怨!”这军官复又肃容相对。“我也好对我家司马有所交待。”
“我何须怕你们?”巨汉也随即凛然。“陈留己吾典韦便是!”
“原来是你!”这军官闻得对方姓名,反而释然。“我等听过你的姓名,邯郸一战你也曾奋力冲入瓮城夺回你家司马尸首,军中传名,都说你是兖州第一……倒也名不虚传!”
巨汉黯然摇头:“兖州第一又如何?若只是比一人之力,我自问不惧天下人,可十万之众,胜负之间,死伤遍地,我空有余力,却救不得许多人,之前赵司马如此,今日诸多袍泽也如此,便是刚刚我又少了不知多少相熟乡人……尔等有马,速速带你家司马回营治伤吧!我也要带受伤乡人回陈留,路途遥远,不知道回去后又能有几人能活下来?”
那军官不再多言,一面让人下堤去寻自家被拍下河的那位,一面下令收拾战场上几名战死袍泽,然后又强忍畏惧,翻身下马,亲自牵马上前去救自家司马。
而典韦倒也没有为难对方,反而帮着对方将徐兴轻松抬上战马,便兀自持戟去汇集自己那些乡人部曲去了。
片刻之后,大概是也担心自家司马醒来会犯轴,这群骑兵带上伤员、尸首便匆匆而去了。倒是典韦,其人身侧不能动的重伤员、尸首太多,光是整理清点都花了许久……而且他们尚存的人手太少了,只有十余人还能活动,还几乎人人带伤,不要说像对方那样带上尸首走了,便是许多伤员都有些无力。偏偏所有人都是熟悉乡人,且个个也都明白,离开了典韦,他们什么注定只能为路边野犬所食,所以又个个哭泣恳求,请典韦莫要扔下他们。
典韦努力半日,空有旷世勇力,却居然无法调配妥当,最后也只能干坐在河堤上,愈发黯然失措……俄而,其人复又想起,若是一开始降服,说不定便不用再多如此多的死伤,却又愈发后悔。
河堤下,袁绍一度想起身,却被身侧郭图、不远处许攸一起示意止住了。
果然,片刻之后,数骑去而复返,却是之前那军官领人回来……说是徐信醒来,知道情形,复又想起之前说法,一力做主,将马匹赠与他们,以驼回伤员……言罢,一半骑士下马,然后纷纷二人合骑,这才折返。
而等到此番这些骑士二次离开,许子远方才扶着已经疼的说不出话的沮授起身,然后数十人一起上了河堤,也是自然引起了典韦等人的注意。
袁绍迫不及待,立即想上前去,但却被郭图、吕翔一起拦住,反而是许攸一人独自越众上前交涉:“典将军!”
“我只是乡人推举的一曲长,当不得将军!”典韦警惕看着来人。“你又是何人?”
“在下是今日指挥全军左翼的败军之将,你若是陈留人,便应该知道在下姓名才对,因为尔等彼时正在鄙人麾下……鄙人南阳许攸是也!”
“三州贪财第一之人,你家人在兖州侵占了许多财货,军中上下人尽皆知,今日又速败,我如何不知道?”
“我长话短说好了……”许攸难得沉默片刻,方才继续言道。“刚才我在芦苇荡中藏身,亲眼见足下单拳毙马,神勇过人……足下如此神勇,可否护送在下入梁期城一行?若至城中,必有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