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大度,而是眼光落处不同……如下面的人,他们求得是立家立业,功成名就;如你这种人,求得是安乐一地,不为人制;如我此时,所在意的就只是天下大势而已,只要让天下人心大略归附,我的新政可以推行天下,那其余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韩遂沉默一时,却又再度开口:“主公,如今凉州一十一郡入手,那你如今之领地,若按照新的分州之策而言乃是十一州之地,若按照之前天下十三州一都护府而言,便也有了六州半之地。虽说其中幽并凉三州穷了些,但胜在居高临下且有兵甲之盛,所以无论怎么讲都已经是天下二一之数在握了……如此局势却屡屡抑制用兵,是不是便因为这个所谓天下大势呢?”
此言一出,便是旁边的庞德也不由本能回头一怔,另一边一直沉默相候的孟建、王凌、赵昂、姜叙四名当值义从,和专门被公孙珣叫来的傅干、盖顺二人也都微微动容。
“是吧?”公孙珣闻言若有所思,却依旧负手而立,站的笔直。“为何会有此问?”
“我是听主公一直自称‘鄙人’,只觉得可笑。”韩遂感慨言道。“偏偏仔细一想,便是主公据有半个天下,竟然也不好称孤道寡……所以以此而论,想来主公前方应当还是有大阻碍的。或是藏身于朝中,或是寄托于曹刘之辈,但总归是有的。”
傅干等人愈发紧张。
“你想说什么?”公孙珣愈发眯起眼睛来了。
“臣愿意替主公为些许不忍言之事,”韩遂忽然跪地叩首。“只求能留在汉地!便是事成后发配到敦煌,也多少是心安的!”
“我以为你真长进了呢。”公孙珣即刻摇头不止。“起来吧,受我一杯酒,便回营收拾东西上路吧。”
韩文约彻底失望,却又无奈起身……一个脊梁被打断过的人,想要重新站直总是很难的。
而随着韩遂起身,一旁得到叮嘱的黄门侍郎傅干早有准备,即刻捧来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简单盛放着一壶安利号烈酒,两个大陶杯,如此而已。
“文约啊!”公孙珣亲自动手斟酒完毕,先端给了韩遂一杯,复又回头自己端起了一杯,终于是改容幽幽一叹。“咱们本是故人,而当年之所以反目成仇,于公自然是你违逆青年时的志向,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割据一方的军头,继而成了凉州乱局的一个源头;于私,却是因为当年南容的事情,我心中一直深恨于你。不过等到后来,先是渭水一战后亲自锤杀了成公英,算是泄了心中恨意,如今又到底是受了你的降服,让凉州重归中枢,算是了了大局……而如今,你一走西域,形同流放,更是多少恩怨都到此为止,我便让南容之子在此捧酒,亲自让你一碗酒,也算是替南容、替成公英,也是替咱们自己,一并将旧事了断。可好?”
韩遂看了看一旁盯着自己却又神色复杂的傅干,复又想起成公英、阎行,多少也是鼻中一酸,继而心绪不平。
于是乎,其人几乎是逃避式的仰头将一大杯烈酒奋力一气饮下,再放下时,却已经是双目微红了。
公孙珣也将酒水饮尽,并接过对方递回来的酒杯时,却正有一股秋冬交际时的微微北风飘过,卷起一阵黄尘。
公孙珣心中微动,复又重新在托盘上第二次斟酒。
而且,斟酒之后,其人并不着急递给韩遂,反而是俯身从脚下黄河畔的黄土台上用手捻起了一抹黄土,并洒在了其中一杯酒上,然后方才将这杯酒递给了对方。
接过这杯酒,望着酒水上的浮尘,韩遂心中忽然就涌出了一股莫名而又剧烈的感情,其中激烈之意,就好像这酒水一般几乎要溢出来……对凉州的不舍,对往事的回忆,对青年时期之纯粹的怀念,对天下大势的渴望,对将来的迷茫,彻底纠缠成了一团。
他很想问一问公孙珣,这突如其来的第二杯酒,是在补偿初次洛阳相见后的匆匆告别吗?还是在补偿河内相会后的匆匆西走?
还有为什么撒土,是让自己不要忘了凉州风土的味道,还是暗示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回来呢?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韩文约一个字都没问出来,只是双手捧着这杯酒微微发抖而已,仿佛在捧着什么难以承受之重一般。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想法,公孙珣端起自己的酒杯后淡淡言道:“并无什么特定之意,只是想劝文约再饮一杯罢了……文约,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玉门无故人!”
言罢,公孙珣主动仰头一饮而尽,而韩遂也终于再难压抑心中诸般情愫,一时泪如雨下,却又抢在泪水滴落到酒杯之前奋力捧杯一饮。
尘酒落肚,韩文约扔下酒杯,头也不回便匆匆下台归营而去,偏偏刚一下台便遇到贾诩、戏忠二人联袂至台下,复又忽然想起阎忠,只好以袖遮面,踉跄而走……如无差错,他将在赵云在押送下,从西面黄河三岔口转向西北进入河西走廊,然后一路西行,出玉门,过敦煌,经车师到达西域故地,然后便不知归期了。
公孙珣目送对方身影消失在军营中,方才低头从地上捡起陶杯,在傅干手上的托盘里小心摆好。却又面无表情,转身望着身侧黄河滚滚,负手不语。
俄而,其人居然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