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他曾经焚烧过不少我方逆贼投诚的书信,报上了几个名字与日期,却是与身后那几次谋乱不谋而合。”
曹孟德缓缓颔首:“如此说来,其人倒也可靠?而黄将军也因此动了心思?”
黄盖缓缓点头,却又趁势细细介绍了一番。
原来,正如曹操所想的那般,邓当此番隔了数月返回曹军大营,确实提供了很多军机,但其中真正有用的未必就很多……去掉过期了的;去掉失效了的(徐州军情);去掉没法处置的(譬如刘表和吕布方面有很多人跟公孙珣书信往来);去掉没多大用的(大营内部日常后勤、军事调度与河北内部事务);再去掉一些虽然很重要,但大家都能想到的(譬如昨日公孙珣一开始听到徐州消息,便紧急下令催促营州程昱、辽东征兵归来的太史慈速速往徐州支援)……那么剩下的真正能起作用的就那么几条。
比如说,公孙珣今早刚刚下令,让徐荣引一万关西步骑速速从弘农出发,赶往洛阳轘辕关,似乎是准备攻击孙策;
再比如说,公孙珣前日发出军令,让白马那边调度一批光粮食就多达数万石,累计好几千辆车子的后勤物资送来官渡!
“黄将军是想……设伏于阳翟?还是劫军粮于乌巢?”曹操听完以后,一时好奇。
“这个要听曹公的。”
曹操欲言又止,但终于是认真答复:“我以为二者皆可,我军确实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士气……既如此,何妨往设伏于颍川阳翟?毕竟,在乌巢截粮实在是太冒险了,我军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河北骑兵却能呼啸而至,所以我军一旦不能速胜速退,便要全军覆没在彼处。再说了,即便是能得手,区区几万石粮食,也未必真的就起到决胜作用……黄将军以为如何?”
“既如此,末将今晚便放回邓当,让他去传信燕公,说我已经说服了曹公,将集中兵力设伏于颍川阳翟,届时末将自然会请做先锋,然后引本部临阵倒戈,以成大胜!”黄盖立即认真相对,好像在说什么顺理成章的事情一般。
曹操一时怔住,继而肃然,便是守在帐门处的曹昂也愕然回头。
但黄盖却自顾自的问了下去:“曹公以为如何?”
“邓当不可信吗?”曹操停了许久方才反问。
“或许可信,毕竟其人亲旧妻友都在南面。”黄盖一声叹气。“但又或许不可信,因为这个时候,一朝胜负,便是翻天覆地之势,真要是燕公胜了,咱们届时什么都没了,难道还顾得上报复他的家人吗?但问题不在于邓当是否可信,而在于局势到了这个地步,曹公一定要寻机决战的,如果有奇谋,也必然要速速发动才行……而在下虽然不才,却也愿意诈降于北,为曹公拖延一些时间与注意力,好方便曹公施为。”
“若我没有奇谋呢?”曹孟德定定望着身前的健勇之将,一时居然有些出神。
“那便就以在下诈降为战机,决一死战!”黄盖依旧从容。
曹操欲言又止。
“末将粗鲁无文,本不敢多言大略。”
就在这时,黄盖霍然起身,就在榻前单膝下拜,拱手从容相对曹孟德。“但如今徐州已破,事情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再不出奇策,或者寻机决战,则我军全军怕是有倾覆之危。”
身后曹昂明显想插嘴,却被曹操制止,而黄盖却已经兀自说了下去:
“曹公,在下知道自己身为外将,是不足以取信于曹公的,而在下也无意于为曹公披心沥血……我本零陵荒蛮之人,半身浑浑噩噩,大约三十岁的时候才得见先孙将军英姿,从此负剑相随,侍奉孙氏两代,算起来已经整整十年了!故此,在下此生托付性命之人自然是先后两位孙破虏,也只能是两位孙将军……而现在在阳翟的这位孙将军是何等人,曹公难道不知道吗?他虽然只有两郡之地,两万兵马,却从未有甘居人心之心,让他降了河北,怕是宁死也不从的。而在下虽然无所谓南北之争,汉燕之别,却甘心情愿为孙氏基业而赴汤蹈火!数月前那一战,在下本就该死掉的,今日难道会在乎这条命吗?唯独人生于世,其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让我在营中待死,覆于大势之中,黄某绝不心甘!凡此种种言语,只是想请曹公务必信我一次,以成在下所求之事!”
曹操望着眼前之人许久,仿佛重新认识了对方一般,却终于是一声叹气,便将对方在身前扶起,然后诚恳相对:“正如黄将军所言,局势已经很危殆了,而我确实从很久之前便有一个谋划,原本是想自己去的,但公孙文琪在对面,死死盯住我,我反而不敢轻动,思索一整日,此番正准备让伯符去做。在……”
“曹公不必跟在下说详情。”黄盖忽然扬声打断对方。“在下既然已经决定诈降做饵去勾住燕公,便是一枚弃子,便不能参与此等大事了。而这种大事,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把握……只要曹公一句话,是否许我做饵,是在阳翟还是在官渡?如此便可。至于我诈降一事,也请曹公无须多言,便是孙将军处也不必多提,省的他分心。”
曹操情知道握着对方是存了死志,是要做死士,心下也是黯然一时,却只能强忍而言:“我实在是未想到黄将军竟如此壮怀激烈……请将军以阳翟事诈降于公孙文琪,也请务必保留有用之身。”
黄盖并无多言,再度俯身一礼,便匆匆退去了。
曹孟德在帐中仰头一声长叹,却是终于无话可说。
立在帐门处的曹昂回过神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曹操看着自己亲子姿态,反而勉强调整情绪,一时失笑:“子修随我出去巡视一下。”
曹昂自然不敢怠慢。
就这样,父子二人在月下并肩而行,便在营寨中四处巡视了起来。这里是远离前方战线的中军大帐,自然没有什么战斗危险,但也不能说没有战争的气氛。
而中军大帐左右两边,皆是新建的所谓转运之营,其中一个是伤兵营,乃是负伤后不能尽快痊愈的伤员要在这里集合,再由民夫输送到后方陈留一带;还有一个自然就是民夫营了,民夫输送粮草完毕,需要在此点卯,休息一夜便要匆匆回转,遇到战事紧张导致缺员的时候,其中强壮者还要被直接选入辅兵之中……白日间引来公孙珣诧异的任峻便是此营主官。
曹操在月下行了许久,被中军各处的严肃紧张弄得心情压抑,便准备出中军大营一行,却没敢去左面伤兵营,而是带着曹昂信步往右面民夫营中而来。
然而,时至秋末,寒风萧瑟,天气转凉,曹孟德一路行来,只见营中民夫尽皆疲惫不堪,纷纷枯坐无言,了无生气,有的还冷累交加,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