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公辅闻得此言,微微心动,却忽然转了话题:“叔易如今也是绯袍了。”
李经微微一怔,旋即再笑:“全赖官家恩典。”
“这倒也是。”陈公辅点点头,然后忽然再问。“既如此,可有外放一任州府的打算?”
李经心中一惊,张口欲对,但心下百转,终究只能无言以对。
陈公辅看到对方反应,心下醒悟,却并不追问,只是静待邸报放出。
话说,二人最后这几句话,看似寥寥,却是真正说到了李经眼下的痛处。
须知道,御史台改制前只有一个紫袍一个绯袍,分别是御史中丞与侍御史知杂事……前者是事实上的台长,后者是事实上的副台长,只是不长设而已……其余全部是绿袍。
不过众所周知,如今在位的建炎天子在某些方面素来是大方的,自从他移驾南阳后,大宋朝廷一直在往名实相符这个方向进行断断续续的官制改革,放到御史台这里自然也不例外,御史中丞提到正三品不说,以往的侍御史知杂事这个职务也被直接取消,变成了正经的御史台少丞,为从三品,也是紫袍。
正所谓水涨船高,随之而来的,是侍御史被直接提为正五品,着绯袍。
那么李经说是官家恩典,倒真是一点都没错。
然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什么袍子,而在于李经如今既然做到侍御史,前面固然还有一个副台长的位置空着,但从五品到三品,从绯袍直接到紫袍是毫无道理的。那么一般而言,这个时候,如李经这般资历侍御史是没理由不去求一任外放的。
尤其是李经,年纪才三十出头就做到侍御史这个显赫位置,接下来真的前途远大:
走运了,完全可以仿效着刑部尚书马伸的路子,哪儿出了点乱子,自请出去宣抚监察,趁势以功劳留下来做一任经略使,再回来便是一任尚书。
而如果说马伸还有点赶上了三年尚书五年宰相的特殊时期,那再不济,以李经眼下状态来讲,普普通通自请外放一任,也肯定是顶尖的州府,回来也能是个侍郎,然后从容登上秘阁。
当然了,官袍什么的,到时候肯定也是紫色的了。
而那个时候,大约算来,这李叔易恐怕还不到四十岁……不到四十岁的紫袍秘阁大员,此生何求?
但是,谁让李经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呢?
谁都知道,他是李纲李伯纪的三弟!而且谁也都知道,两人年纪相差极多,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父子那种感情。
同时,还是谁也都知道,李经虽然是十来年前就中了进士,可他能够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本质上还是因为他是李纲的三弟。
赵官家也好,远在东南的李纲也罢,只是把李经当成了一个工具人,一个李纲留在朝堂的传声筒。
那么,他外放不外放,可以是他自己的事情吗?
就在一红一紫两个东南老乡面对面想事情的时候,随着阳光西斜,邸报院院墙的影子渐渐漫过整个院落,忽然间,版印工房的大门被一起打开,然后便有说不清的力工抬着几十个箩筐走了出来,而箩筐内赫然是一份份尚带着油墨香味的邸报。
随即,邸报院内众官吏中职务偏低的吏员与部分绿袍小官蜂拥而上,复又与涌出来负责登记的太学生们撞到一起,双方就在走廊处做起交接……个人是没有资格领邸报的,他们需要报上自己的官职和代表的部门方可领取固定数量的邸报。
陈公辅堂堂吏部尚书,当然不需要亲自排队去领,很快便有吏部相关吏员拿了邸报匆匆给自家堂官送上,而李叔易顾不得体统,直接站起身来到陈公辅身后,便蹭了人家的报纸。
不过,陈尚书在长凳上打开邸报扫了几眼,须臾之后,便直接起身负手捻着邸报而去,只留下面色发白的侍御史李经,与渐渐沸腾起来的邸报院。
且不说李经何时反应过来,又何时回去给自家兄长写报告。只说大司士陈公辅背着手拎着邸报出了邸报院,来到御街之上,寻到路边的自家驴车后直接坐上,而车子载着自家主人启动,却并未归家,反是往另外一位朝廷大员的府邸而去。
到了此处,此家主人尚未归来,但陈公辅却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进入此家人的后堂并坐到了客席之上。非只如此,此家女主人更是直接出来见了陈尚书一面,并留下三个儿子一起在后堂伺候。
很显然,陈公辅与此家主人关系莫逆,双方交情已经到了一定份上了。
大约等了两刻钟,此家主人回来,闻得家人来报,也似乎早有预料,然后便直接入后堂去见陈公辅……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御史中丞李光李泰发。
二人见面,也不寒暄,陈公辅将手中邸报放下,端起茶来饮下两口,这才开口相对:“怪不得泰发当日不愿与我说,张德远真就是把天掀了呗?!”
李光闻言,不顾三个儿子尚在旁边侍立,直接坐下苦笑:“其实倒不只是为了张德远此番搅的如何厉害,而是当日官家当面有吩咐,为人臣的实在是要讲究一些……当然,张德远确实闹得太出挑了些,以至于我当时竟然被当场镇住,一时难做抗辩。”
“掀翻天归掀翻天,却未必一定要抗辩的。”陈公辅摇头以对。“虽然有些条略过于出格了,但一意北伐的道理还是对的,北伐事关国家立身根本的道理也是对的……何必求全责备?”
李光先是一怔,继而叹气:“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
陈公辅皱了皱眉头:“相较于此,先说另外一件事……这五条进言,真是张德远本人的能耐?”
“自然不是。”李光再度叹气。“我想了许多日,是这么想的……扩军、联盟属于题中应有之意,不必多言;所谓安后,也就是派权邦彦和郭仲荀这两个宗忠武旧部去江西领兵坐镇,却未免狠辣了一些,怕是吕祉这厮出的主意;而第五件事,建财,也就是预做三五载的北伐进度,应该是林尚书的主意,他是有内秀的……唯独第四件事,也就是安后,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是谁出的主意,想来想去,大约刘子羽的可能性大些,总不能是曲端吧?”
“这种事怕是只有张德远一人能说清楚,但他又绝不会将此事说清楚的。”陈公辅也是摇头。“不过无所谓了,不管是谁出的主意,都说明此次内外调换以后,张德远夹袋中有了能出、敢出这些主意的人物,而张德远本人敢把这五条当众捅出来,也确实称得上是为了官家与大局一往无前了……从今往后,无论是谁都不能再只将他视为官家用来钳制赵相公的手段,而是真真切切的西府相公。”
李光沉默了一阵子,方才重重颔首。
“是不是在想如何与东南李公相做交代?”陈公辅瞅着老友面色,忽然再问。
“是。”李光再三叹气。“难呀……不说别的,安后、正名这两件事,要如何与李公相解释,我当日明明在御前,却居然一言不发任由此二事通过?”
“要我说,解释什么?”陈公辅嗤笑摇头。“你比我还小两岁,却还是那般老套思维……只因为有了李公相的知遇之恩,便要为他做一辈子马前卒吗?真要说知遇之恩,当今官家对你难道不是知遇之恩?”
“官家是天子……”
“报天子之恩便要死谏,报宰相之恩便要做犬马?”陈公辅愈发不耐。“你可知道,李伯纪那般强横作风,连他亲弟都有些忍受不住了吗?你还守着所谓李公相一派,想做什么领袖?殊不知,这个所谓李公相一党早就没了,便是有,也不是昔日那个天下名望所系的一党了,更轮不到你来做领袖!”
李光一时愕然,但旋即摇头:“哪里只是给李公相交代,主要是我自己难安,不说别的,太上渊圣皇帝那里又怎么说?那毕竟也是对你我有知遇之恩的天子……”
“还是那句话,若说知遇之恩,当今官家对你便不是知遇之恩?”陈公辅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况且,太上渊圣皇帝对你的知遇之恩何其浅薄?你初时有拥立之功,他也要用主战之人收拾人心,便将你一朝提拔为侍御史,可是等到他想议和,便又一朝将你贬斥为汀州酒税……如此三心二意,把人才当筹码手段,这是人君该有的气象吗?倒是今上,对你一擢再擢,两三年而位至御史台台长,当半相之尊多载,连白马之变都不忘专门挽留你,反倒不算是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