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拿到这个差遣,一个在你身上,上下都知道你我有旧交;另一个却在于我是秦王麾下出身,所以西府主事的魏王不好驳斥……”王世雄干笑一声。“咱们朝中也是水木并立,秦魏相交,而且南北西中四分地域的。”
而吴益再三颔首,终于还是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而是直接说起了大理:“其实,大理的事情虽然复杂,却只是内乱两个字罢了……”
“慢慢讲来。”王世雄也旋即正色。
“先是南诏国灭,群雄并起,段氏虽然击败杨氏,却种下两个先天的祸根,一则地方部族各自为政,大理始终难以弥合东西白蛮、黑蛮,以至于东三十七部黑蛮自觉受了委屈、偏见,但凡找到机会总来造反……
“二则便是段氏出身低微,与杨氏、高氏、孟氏、董氏一般,都是汉化的地方豪强、部族首长,都是昔日南诏、大唐的边境臣僚,所谓同殿为臣,同地为民。而且,便是起家建业过程,也是靠着诸部合力,所以一朝得势,位居人主,却架不住大家心里始终没有敬畏之心……”
“这是两个根子,接下来便是内乱了……开国的段思平一死,其弟便联合国中大族董氏篡了侄子的位子……”
“这……”听得认真的王世雄忽然忍不住出声。
“我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但真不是一回事。”吴益喟然以对。“太宗是继承太祖,虽有传闻,但没闹出兵戈来,而且中间也没有什么废立之事……段氏是父子继承了以后,被亲叔叔联合执政董氏发兵夺的位子,而且还引狼入室,董氏从此权倾朝野。”
王世雄连连点头,却又示意对方继续。
“第一次内乱是叔侄相煎,第二次便是董氏衰落,高氏渐渐崛起了……大约百年前,高氏废掉彼时的大理国主,重新将开国段思平一脉的后人扶了上去,而高氏起来以后,却也成了权臣,而且比董氏更加专权,这你也看到了……
“第三次内乱,便是高氏渐渐不可制,终于直接废了段氏,自立为王……不过,当了国主的高升泰死前,又专门要求其子交还王位……这大约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第四次内乱,却轮到高氏自家了……段氏那边统续混乱,衰弱无力,高氏名为布燮(执政),实为国主,内外之政,全都是高氏自理,但高氏为了确保权威,也有兄死弟及而非父死子继之事,时间长了便也有内里宗派之争,而如今段氏国主段和誉是个有心的人,大约数十年前,他趁着高氏承袭的好机会,主动将大理南北的威楚府与统谋府分给了高泰明儿子,从此高氏南北两宗并立……眼下的布燮是南宗高量成,已经执政二三十年了,但北宗高贞寿却是高氏嫡长……”
“故此有了眼下这一回?”王世雄终于会意。“高贞寿兄弟年纪渐长,羽翼渐丰,一面是统谋府那里靠着和咱们交易,实力日益增长,一面是其弟高贞明,在中都上了太学,河边点了进士……所以要扯着官家来夺回布燮之位?”
“是也不是。”
“怎么讲?”
“要害与核心当然是高氏南北两宗之乱,谁让高氏才是大理真正掌权之人呢?”
吴益远远看着下方那对叔侄侃侃而言。“但眼下的内乱,其实不止是高氏南北两宗的事情,还有段和誉在位几十年,励精图治,不失为一个妥当君王,结果却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始终不能振兴大理,也始终不能动摇高氏权威分毫,以至于渐渐没了意气……如今非止是高氏内乱,还有段和誉因为德妃王氏去世心灰意冷,有心遁入空门,结果其诸子为高氏各宗挟持争位的段氏内乱,还有大理几年前兵败越南李朝,国家内里被掏空,黑白蛮眼瞅着再起的大乱……这是内乱的总爆发!”
王世雄点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西府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不是千载难逢。”吴益再三摇头。“我先在鸿胪寺三年,然后出使日本一次,又来调解大理、越南争端,最后留在大理三年,反复来想,只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天下间,想安安生生过平稳日子,平平稳稳兴盛起来才是最难的事情,所谓小国,乱象频生,日渐颓丧,能活一口是一口才是常态……你这是在国中过惯了太平日子,才觉得是什么千载难逢!实际上,咱们国中这七八年的情势,才是真正千载难逢!”
“都是圣天子在朝。”王世雄赶紧应声。
吴益还是摇头以对,却不愿意多说了……不是交情不够,也不是嫌弃王世雄武夫出身,更不是要否定对方的言语,而是他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有切身长时间接触到这些小国的情状,是不可能发自内心感觉到这一点的。
就在吴王二人居高临下说一些闲话之时,下面的高氏叔侄,却不得不进入一些事关国家兴衰、家族存亡的要害言语了。
“贞寿,我听宋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这般几百年的大族,虽说有了一些不妥当的事情,可到底根深蒂固、枝叶繁茂,想要败坏起来,总得家中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如今你为争一口气,居然引那位赵宋官家入局,岂不是要坏我高氏大局?”高量成立在玉璧侧,满脸无奈。
“叔父何必如此堂皇?”高贞寿冷笑以对。“高氏大局早被你败坏的干净了……你做的初一,侄儿做不得十五吗?再说了,没有赵宋官家,咱们两宗便不斗了?你便能保住布燮之位?”
“便是保不住布燮之位,也不能让你安生。”高量成终于冷脸。
“所以我才引了赵官家进来。”高贞寿凛然不惧。“高量成!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北宗才是嫡脉,我才是先中国公的嫡长孙!便是其余支系,也都认我!如今我年长势成,你本该退位让贤!”
“我若是不让呢?”高量成也发起狠来。“我领南宗经营威楚几十年,除非发大兵来取,谁能动我根基?大宋虽有百战精锐几十万,可水土不服、道路艰难,不见得能把我掀了!”
“那我就不掀好了。”高贞寿依然从容。“段和誉诸子夺嫡,国中混乱,我自北面放开道路,引五千赵宋铁甲入国都,自行废立,自任布燮……你想在威楚当你的一郡布燮便去当好了,关我甚事?便是自封个无量山佛祖说不得燕京那位官家都乐的敕封……人家连个石头都乐意封,何况叔父一个执掌一郡的大活人呢?”
高量成目瞪口呆,旋即强辩:“我还有鄯阐府(昆明)。”
“鄯阐府难得平野,且东面都是不服段氏与我们高氏的黑蛮……只要我打开道路,引宋军进来,你能守鄯阐府?你不知道黑蛮的杨氏一直在与北面认亲,求封公爵的事情吗?”高贞寿愈发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