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虚像 倪匡 6141 字 2022-09-19

苏耀西握住了他父亲的手,使之镇定,苏安皱着眉,过了片刻,才道:“事情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我并不住在这间房间,而是住在二楼。佣仆很多,他们全住在楼下,我住在二楼,是因为盛先生有什么事吩咐我做的时候,比较方便一点。而且,小宝小姐也十分喜欢和我玩,要是我住在楼下的话,她年纪小,楼梯走上走下,总有摔跤的可能,所以──”苏耀东打断了他的话头:“阿爸,知道了,那时你住在二楼!”

苏安的话,实在太啰唆了一些,难怪苏耀东会忍不住。苏安立时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吓得苏耀东立时不敢出声。看来苏氏兄弟十分孝顺,他们本身已经是商场上的大亨,但是对父亲仍然十分害怕。

苏安继续道:“那天晚上,小宝小姐不肯睡,是我先带她到花园玩,玩得她疲倦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才抱她回房里去睡的。小姐睡的,是一间套房,就在盛先生和夫人的房间旁边,有门可以相通的。我把小姐放在床上,先生和夫人,还过来看她──”苏氏兄弟和原振侠互望着,心中的疑惑,也更增了一层。因为从苏安的叙述听来,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的:小宝死于意外,并不是死于疾病。

因为“那天晚上”,她是玩疲倦了才睡着的!

他们本来还有另外的想法,认为苏安所说盛远天杀了他女儿,或者是由于小宝有了病,盛远天不肯请医生,以致耽搁了医治之类。那种情形,在激愤之下,苏安也可以说,是盛远天杀了小宝的。

但是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那么,苏安指责的“杀人”是什么一种情形呢?

三个人的神情都十分紧张,苏安叹了一声,续道:“盛先生和夫人一起走过来,到了床边。夫人照例一声不出,只是用手帕,帮小宝抹着额上的汗,盛先生望着小宝,却说了一句话……”小宝的卧室相当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几乎当时可以买得到的,适合这个年纪儿童玩的所有玩具全在了。不但如此,屋子的一角,还有好几个笼子,养着宠物,包括了四只长毛白兔、一对松鼠、一只又肥又绿,看来样子很滑稽的青蛙,和一只花纹颜色美丽得不像是真的东西一样的金线青龟。

小宝的床,放在一扇门的附近,那扇门,是通向盛氏夫妇的卧室的。

抱着小宝的苏安,腾不出手来开门,所以,他来到盛氏夫妇卧室的门前,轻轻用足尖敲了几下门。开门的盛夫人,她看着睡着了的小宝,现出十分爱怜的神情来。

苏安知道夫人虽然从来不发出任何声音来,但是却可以听到声音的,所以他低声道:“小姐睡着了!”

他一面说,一面走进房中。这时,他看到盛远天,正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背对着他,面向着阳台,通向阳台的门打开着。

从盛远天所坐的这个位置看出去,可以看到大海。盛远天也老是这样坐着看海发怔,一坐就可以坐好久,苏安也看惯了。

他一面走进去,一面仍然道:“先生,小姐睡着了!”

盛远天并没有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这种情形,苏安也习以为常。这时,夫人已推开了通向小宝卧室的门,让苏安走进去。

苏安进去之后,把小宝轻轻地放在床上,夫人取出手帕来,替小宝抹着额上的汗。

放下小宝之后,苏安后退了一步,这才发觉盛远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望着小宝,道:“这孩子!”

他说的时候,还伸手去轻点了一下小宝的鼻子。

盛远天这时的行动,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完全是一个慈爱的父亲,看到了因玩得疲倦而睡着的女儿时的正常反应。

苏安低声道:“小姐玩得好开心!”

盛远天已转身走了开去,夫人向苏安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他带着小宝去玩。

苏安向夫人鞠躬,他对这位绝不出声,但是在无声之中,表现出极度温柔的夫人,十分尊敬。然后,退出小宝的卧室。

当他退出卧室之际,他看到的情形是:盛远天轻轻搂住了他妻子,两个人一起站在床前,看着熟睡的女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一切,看起来都绝对正常,所以当不久以后,变故突然发生之际,苏安实在手足无措。那不能怪苏安,事实上,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都会是这样的!

苏安在离开了小宝的卧室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他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右边的尽头处,而小宝和盛氏夫妇的房间,在走廊的正中,两者相距,大约是三十公尺左右。

苏安回到房间之后,由于刚才在花园中陪小宝玩了很久,成年人陪儿童玩耍,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他出了一身汗。

他先洗了一个澡,然后,舒服地躺了下来,拿起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搧着。他已经熄了灯,准备搧得疲倦了,也就睡着了。

就在他快要朦胧睡过去之际,他突然听到一阵急骤的脚步声。那分明是有人在走廊中急急奔了过来,而且,正是奔向他的房间的。

苏安吃了一惊,陡地坐了起来。

他才一坐起,就听到了一阵听来简直令人心惊肉跳之极的擂门声。那种擂门声之叫人吃惊,简直是叫人知道,如果不立刻开门的话,门立刻就要被打破了!

苏安更是吃惊──他知道二楼除了他之外,只有盛远天、夫人和小宝三人,而这三个人,全都没有理由用这样的方式来敲门的!

他一面疾跳了起来,一面叫道:“来了!来了!”

他几乎是直冲向门前,将门打开。门一打开之后,他更是惊怔得出不了声,站在门口的是盛夫人!

盛夫人的神情,惶急之极,张大了口,可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盛夫人在神情如此惶急的情形之下,都发不出声音来,那可以证明她真是不能出声的人,比寻常的哑子更甚。

虽然盛夫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但是苏安立时可以感到,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未曾来得及问,盛夫人已一面拉着他的衣袖,一面指着他们的卧室那个方向。

这时,苏安也听到,在主人的卧室那边,有一种声响传来。那是一种听来十分可怖的声响,像是有人用被子蒙着头,然后再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声一样。叫喊的声音,十分郁闷可怖。

苏安这时,已来不及去辨清楚那声音是在叫嚷些什么,他一下子挣脱了盛夫人,拔脚向前就奔。当他奔到主人卧室的门口之际,那种叫嚷的声音,还在持续着。似乎翻来覆去,叫的只有同一句话。

苏安完全听不懂那句话,但是那句话的音节,十分简单,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反复地听在耳中,给他的印象,也就特别深刻。

所以,苏安虽然只是一个乡下人,并没有什么语言天才,但是这句话,他还是牢牢记在心中。

这一点,十分重要。苏安自己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因为他记住了那句话的发音,所以后来,他有机会去问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苏安来到房门口,看到房门虚掩着,而房间内有那么可怕的嚷叫声传出来,苏安当然不再顾及什么礼节,他陡然撞开了门。

门一撞开之后,他怔了一怔,因为主人的卧室之中,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且不见有人。那叫嚷声是从小宝的睡房中传出来的,而从主卧室通向小宝卧室的那扇门却关着。

同时,苏安也已听出,那种听来十分可怕的叫嚷声,正是盛远天的声音。虽然那叫嚷声中充满了恐怖、仇恨、怨毒,但是苏安还是可以听出,那是盛远天的声音!

苏安在那一剎间想到的念头,十分滑稽,他大声,隔着门叫道:“盛先生,小姐才睡着,你这样大声叫,要把她吵醒了!”

苏安叫着时,盛夫人也已经奔了进来。盛夫人一奔进来,就用力敲着通向小宝卧室的那扇门,她敲了没有几下,门内又传出了盛远天一下可怕之极的呼叫声。盛夫人停止了敲门,面色灰白,全身剧烈在发着抖。

她口中不能出声,可是身子抖动得如此剧烈,全身骨节都发出了“格格”声。

由于盛远天刚才那一下叫喊实在太骇人,苏安也已吓呆了。这时,陡然静了下来,除了盛夫人全身的骨节在发出“格格”声之外,没有任何声响。

苏安全然手足无措,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他还未曾从混乱之中镇定过来之前,盛夫人双眼向上翻,人已经昏了过去,软瘫在地上。

苏安惊叫了一声,连忙奔了过去,用力用指甲掐着盛夫人的人中,想令她醒过来。

也就在这时,“卡”地一声响,那扇门打了开来,苏安抬头看去,看到盛远天走了出来。一时之间,苏安非但不能肯定走出来的是盛远天,他甚至不能肯定,走出来的是一个人!

盛远天是完全像游魂一样飘出来的,他面色可怕,简直是又青又绿。而更可怕的是,他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格子纺的短衫,紧贴在他的身上,全是湿的,连裤子都是湿的。被汗湿透了的头发,浆在他的额上,顺着发尖,大滴大滴的汗水,还在向下落着。

苏安惊得呆了,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盛远天在走出来之后,眼珠居然还会转动,他转动着眼,向苏安望来。

这时候,盛夫人也已醒了过来,正在挣扎着起身。盛远天口唇剧烈发着抖,向着盛夫人,讲了两句话。那两句话,苏安也听不懂,也没有法子记得住。

盛远天的那两句话,声音十分低,盛夫人在听了之后,陡然像一头豹子一样,跳了起来,一下子向盛远天撞了过去,撞得盛远天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看得苏安目瞪口呆。他看到盛夫人扑向前之后,对盛远天拳打脚踢,手抓着,口咬着,像是要把盛远天撕成碎片一样。

苏安再也想不到,平时那么柔顺的盛夫人,忽然之间,像是恶鬼附身一样!他在惊急之余,只是不断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苏安究竟是十分老实的乡下人,如今的情形是如此怪异骇人,他却还将之当成是普通的夫妻相打一样:“有话好说!”

盛远天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站着不动,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破了,胸上、脸上,也被抓出了好几道血痕,可是他还是呆立着不动。

苏安看着实在不像话了,想上去把盛夫人拉开来再说,可是他没有动,盛远天已经道:“苏安,你出去!”

盛远天的话,苏安是从来不敢违背的,可是这时,他居然也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出去。盛远天又大喝一声,声音尖厉无比:“苏安,你出去!”

随着盛远天的那一声大喝,苏安吓得倒退了几步。盛夫人也双手一松,身子向后倒,重又昏厥了过去,盛远天伸手去扶她,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

苏安想过去扶他们,盛远天指着门,声音更可怕:“出去!”

苏安不敢再停留,连忙退了出去,可是他也不敢走远,就在走廊中站着。

当他站在走廊里的时候,他脑中乱成一片,只是在想着:“吵成这样,小宝小姐倒没有吵醒,要是她醒了,看到这种情形,一定吓死了!”

房间中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好几次,苏安忍不住想去敲门问问,是不是还有事,可是想起刚才盛远天,那么严厉地呼喝他出去,他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