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一面和苏耀西招手,一面道:“是啊,我不应该这样问。”
南越紧张得拉住了原振侠的衣袖,原振侠向苏耀西苦笑了一下:“我和这位先生,在谈论一件十分秘密的事,他在紧张你听到了多少!”
苏耀西摊开了双手:“就是一句,你问这位先生想要什么的那一句!”
南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可是还是十分疑惑。苏耀西向他笑了一下:“放心,我对于探听人家的秘密,不是很有兴趣,因为我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多了!”
南越的神情十分尴尬,苏耀西拍着原振侠的肩头:“我刚才来的时候,听职员说你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你。你对明朝的历史有兴趣?职员说你在找这一方面的书。”
原振侠叹了一声:“明史那么浩繁,我有兴趣的,只不过是其中宁王造反的那一小节!”
原振侠只是随口一说,可是他这句话一出口,苏耀西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来,望定了原振侠。他的这种神态,令原振侠也觉得怪异,忙问:“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苏耀西摇头,神情还是很怪异:“不是,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这里,有这样一批孤本的?”
原振侠一时之间,还真弄不明白苏耀西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可是在一旁的南越,毕生从事古物买卖,对“孤本”这样的名词,有着特异的职业上的敏感,他忙道:“孤本?什么意思?可是和宁王造反有关?”
苏耀西看来并不想回答南越的问题,只是仍然望着原振侠。原振侠摇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孤本,也不以为你藏的那些孤本有什么用处。”
“孤本”,用在书籍上,是一个专门名词。表示这本书早已失了流传,只剩下仅传的一本,就可以叫作孤本,原振侠自然不会对之有什么兴趣。
苏耀西笑了一下:“或许是我太敏感了。那一批书,全是手抄的,来源很值得一说,是几十年前,小宝图书馆才创办的时候,从几个住在一所据说是明朝时建造的巨宅之中的少年手中买来的!”
苏耀西这几句话一出口,原振侠也不禁呆了一呆。南越在一旁,更是“咕嘟”一声,大大地吞下了一口口水!
苏耀西接着道:“那些书的纸张都极其残破,去年我曾翻了一翻,上面大多数记载着明朝江西宁王府中发生的事,甚至有帐簿──”
苏耀西才讲到这里,南越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陡然一伸手,抓住了苏耀西的衣袖,哑着声音叫:“卖给我!卖给我!”
南越这种长相的人,不会给人以什么好的表面印象,这时他的行动又如此怪异,要不是看在原振侠的份上,苏耀西早已把他赶出去了。
这时,苏耀西挣脱了他的手,神情还是忍不住厌恶:“对不起,小宝图书馆的藏书,是不出卖的!”
他在这样讲了之后,还面对着南越,加重语气:“而且,也绝不随便出借!”
南越碰了一个大钉子,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哀求的眼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缓缓地道:“如果我要借来看看呢?”
苏耀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实在感到好笑,所以连他自己,一时之间,也忘了图书馆的规则。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振侠,这是什么话?你要看,随便你看多久!十年八年,只管慢慢研究!”
原振侠还未来得及道谢,在一旁的南越已经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苏耀西又道:“不过那一批书,已经十分残旧了,必须在温度和湿度都适当的地方翻阅,而且要十分小心,才不会进一步的损坏──”
原振侠明白了他的意思:“当然,我会在图书馆的恒温室中看它们。”
苏耀西已向外走去,向原振侠挥着手:“我会吩咐下去,恒温室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放!”
他走了出去,南越颤声道:“还等什么?快去看那批书!唉,真可恶,要不是几十年之前,这批书叫人卖了,我买了宅子,那些书自然是我的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道:“南先生,你以为在那些书中可以找到什么?”
南越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已经可以肯定,造这所巨宅的人,是当年宁王府的一个总管。他在宁王还未曾起兵之前,就偷走了宁王府许多宝物,一直向南逃,逃到了这个当时极度荒凉的小岛之上。”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南越的神情,又兴奋又神秘:“你想想,那张椅子是在他巨宅中那么秘密之处发现的,一定是他当年偷到手的最宝贵的东西。既然那些书中,有许多关于宁王府的记载,我们一定可以从那些记载之中,进一步获得这张椅子的资料!”
南越的分析十分有道理,原振侠“嗯”地一声道:“有可能的!”
南越双手握着拳:“什么有可能──只要这批记载,不是散佚太甚的话,一定可以找得到!那批记载,记的全是宁王府中发生的事,我估计是王府总管的手记,那是极有价值的文献!”
原振侠道:“苏馆长答应了给我看,我随时可以看。”
南越忙道:“让我和你一起看……我……比你懂得更多,让我一起看!”
原振侠答应得十分爽快,道:“好,不过,我要先去看看那张怪异的椅子!”
南越搓着手,望着原振侠,把原振侠当成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哄着:“何必来来去去呢?先看了资料,对那张椅子如果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再去看那张椅子,那不是更好吗?”
原振侠却一点也不为所动,只是摇着头。南越有点恼怒:“为什么?”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已把这张椅子的最早来历告诉了你,我觉得应该轮到你为我做点什么。也就是说,该我得到点什么了!”
南越叫了起来:“我也告诉了你那张椅子的怪事!”
原振侠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是怕你得到了进一步的资料之后,不肯给我看那张椅子了!”
南越立时举起手来发誓:“要是我有这样的意思,叫我死在那张椅子上,快去看那些记载吧!”
南越发了这样的重誓,而且他的神情又这样诚恳,原振侠毕竟不是很善于和人讨价还价,坚持自己利益的那类人,何况,他虽然急于要去看那张椅子,同样也急于去看那些记载──事情那么巧,那大宅中的一批记载,会在图书馆之中,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原振侠终于点了点头,便和南越一起走向图书馆中的恒温室。
恒温室的温度,永远维持在摄氏二十度,相对湿度是百分之五十五。在这样的温度和湿度中,书籍纸张,可以得到妥善的保存。
所以,放在恒温室中的,全是极罕见的名贵善本或孤本。
当职员领着他们进了恒温室,南越看到书架上一函一函的中国善本书之际,他这个识货的人,已经双眼发直了。
他四面看看,由衷地道:“我一辈子看到过的古籍,加起来也没有这里多!”
职员谦虚地道:“我们图书馆由于经费是无限制的,所以收购起书籍,比较方便一些。”
南越不住发出赞叹声,可是一直到他来到了一只相当高大的、镶着螺钿的紫檀木柜子之前,他才真正呆住了。他自喉间发出十分怪异的声音:“天!天!这是明朝工艺大师祝立三的杰作,这柜子,天……我想这是世界上仅存的一件了!天!”
他一面叫着天,一面用手轻柔地抚摸着那只柜子。看起来,他对于古物真是有十分深厚的感情。
那职员道:“根据记录,这柜子,和柜中的那些手抄本,是同时买进来的。”
职员说着,打开柜门:“可惜的是,那些手抄本,实在太残旧了,被虫蛀得不象样子。我们已经尽力补救,总算未曾再蛀下去。”
柜门一打开,原振侠向柜子内一看,也不禁呆住了。而南越则涨红了脸,狠狠地说着:“世界上最可恶的就是蠹虫!”
蠹虫就是银鱼,也就是专门蛀蚀纸张(尤其是中国传统纸张)的一种小昆虫。
这种小昆虫,会在纸张上钻出曲曲折折的“隧道”。它们就以纸屑为粮食,在那些“隧道”之中生长繁殖,直到厚厚的一叠纸,完全变成了一堆碎纸,甚至一堆纸屑为止。
这时,柜门打开之后,柜子内是许多格抽屉。职员顺手拉开一个抽屉来,原振侠和南越所看到的,已经只能说是一堆碎纸而已!
那是被蠹虫蛀蚀了一大半去的纸张。在剩下的部分中,不错,都有着文字,而且一看就知道,这些文字,是用上好的墨所写下来的,因为隔了那么多年,仍然可以看出墨光深黑,一点也不模糊!
可是蛀成了那样,文字已经全然不能连贯。而且,如何一页一页来翻阅呢?一经翻动,那些纸,只怕全会成为纸屑了!
原振侠不敢伸手去翻揭,只是看着面上的那些纸。可以看到上面写着“支银……两”,“付讫……”等字样,那可能是一叠支付的帐簿。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望向那职员:“全部都是这种样子?”
要是全部都是这样子的话,那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那职员道:“有一部分比较好一点,有一些最好,那些是被放在一只银盒子里的,可能多少有防蛀作用,可以读得通。我曾经看过一下,那一部分,全是记载着宁王府中,购买来的各种奇珍异宝,或是人家贡献来的宝物的,可以说包罗万有。”
原振侠已经想问:有没有关于一张椅子的记载?但南越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就在这时轻轻碰了他一下,不让他发问。
然后南越问职员:“请问,那一部分记载在哪一个抽屉?”
那职员拉开了柜子底部的一个抽屉,抽屉中,是一只和抽屉一样大小的银盒子,盒子盖上,镌着“异宝录”三个篆字。
南越一看就道:“这三个字是宁王亲笔题的,我研究过他的笔迹!”
那职员道:“真不简单,当年宁王府中的东西,怎么会流落到这里来的?”
南越道:“被王府总管偷了出来,又被总管的不肖子孙卖了出来!”
原振侠轻轻揭开了盒盖,吁了一口气。盒中的册籍,也蛀得很厉害,但总算纸张还是纸张,不至于变成碎纸。他道:“我们会十分小心翻阅,你请便吧!”
那职员走了出去,南越压低了声音:“天,这里每一张纸,就算是碎纸,经过裱糊整理之后,也都是宝物!”
原振侠不禁又起了一阵厌恶之感:“你已经有了稀世异宝了,还羡慕这些?”
南越怔了一怔,神情有点忸怩:“宝物,总是越多越好的。”
原振侠揭开了写着“异宝录”的封面,接连几页,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字迹十之八九可以辨认。文章是宁王朱宸濠自己写的,全文引述自然没有意义,大意是说天下之大,奇珍异宝之多,不可胜数,唯珍宝皆有数、缘,唯有德者可以居之。他宁王朱宸濠,天皇贵冑,天命所归,所以才可以拥有那么多珍宝云云。
从这篇自吹自擂的文字中看来,宁王朱宸濠早已野心勃勃,想做皇帝了。
南越抢着要来翻揭,但原振侠却把他推了开去,因为虽然纸张还完整,但要是不小心,还是十分容易损坏的。
原振侠自然不想有什么损坏,他小心翼翼的翻着。接下来,便是记载着得到各种各样珍宝的经过,例如“和阗来客,献径尺羊脂白玉盘一双”等等。
也有的记载,却不知是真是假。径尺的羊脂白玉盘,自然是罕见之极,但不是没有,可是有一则关于珍珠的记载,就玄得很:
“百粤合浦来客,献珍珠百颗,每颗浑圆洁白,色泽形状,世所罕见,径三分,尤可贵者,有夜明母珠一颗。夜明珠世间奇珍也,母珠亦世间奇珍也,今夜明母珠合而为一,敢称举世无双。客在王前示夜明母珠之奇,时值午夜,窗门密封,固漆黑如胶,而此珠一出,荧然若星,映人须发皆银。置于盘中,恒留盘之中央,再倾以他珠百颗,他珠皆绕母珠而转,终聚于母珠之旁,井然有序,若母珠有胶漆然。客曰:此夜明母珠者,万珠之母,天下凡珠皆来归附,诚大祥大吉之物。王闻而大悦,赐赠黄金千斤,并许来人,世代领有合浦产珠之海域……”
这样的一则记载,不是玄妙得很吗?
这样的记载,在明人小品中,也可以看到风格接近的杂记,可知当时这一种文风相当盛。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朱宸濠这时,只不过是封地在江西的一个王爷,他有什么权力,可以许诺一个人世代拥有一片海域呢?当然在那时候,他已经有了造反、做皇帝的野心了。
而且,那颗夜明母珠,又有把上百颗珍珠聚在周围的能力,很合乎一个想做皇帝的野心家,希望“天下来归”的心理,所以他才会赐上黄金千斤之多!
在原振侠看来,这段记载,就算是百分之百的实录,其中也大有问题。因为根据记载看来,利用了某些特殊的道具,一个手法高超的魔术家,就可以弄出这样的玄虚来了。
例如,利用某些能在暗中发光的物质,如磷,来造成“夜光”的效果,又利用磁铁的原理,造成“聚珠”的效果等等。
这自然不必深究了。可以肯定的是,宁王的造反心理,民间看得相当明白,所以常有人来献上一些代表“祥瑞”的宝物,宁王都一律厚赐。
一页一页揭过去,都没有发现有一张椅子的记录,原振侠和南越两人都有点失望。到了只剩下几页时,突然,一页上只有三个字:“灵椅记”。
一看到这三个字,连原振侠也一下子就认出,那和封面的“异宝录”三个字,是同一个人写的。也就是说,那是宁王朱宸濠所写的!
两人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互望了一眼。南越兴奋紧张得身子发起抖来,声音也在发抖:“在……在这里了!灵椅记……在这里了!”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也把不住有点微微发抖,他小心地把那一页揭过去。
〈灵椅记〉是一篇文章,一共有六页之多,大约有三千多字,原振侠和南越迅速地读着。文章写得极好,词情并茂,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记述得十分生动,而且所记的,毫无疑问,就是那张椅子。文章记的,是这张椅子如何进入宁王府的经过。
(这篇文章的梗概,下面自然会详细介绍。)
看了这篇文章之后,椅子是如何到了宁王府的经过,再明白也没有。而且,对这张“灵椅”的灵异和它的一些历史,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