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去,天气越来越热,过了武胜府,月筝坐的马车就换了轻薄的围布。晚上宿在江边驿馆,因为行程不同以往,这个临水的驿馆竟是月筝没有来过的。春天的月亮临水而照,有种说不出的明艳清朗,月筝闲散地趴在窗台上仰头看,心情难得恬适无波。这里的花木已经是春末极其茂密,微有醺意的夜风把树叶吹得沙沙轻响,月筝闭上眼倾听,这种自小就熟悉的声音在洛岗是听不到的,即便是夏天那里的树木也没有这样繁盛的枝叶。
脚步声从墙边渐渐走近,月筝抿了下嘴,刻意没动,他一来她就躲,倒像是她欠了他什么似的,凭什么!她躲他躲得够多够久,已经腻烦透顶了。
脚步在她窗边停下,他没有立刻开口,她也不睁眼看他,过了一会儿凤璘才说:“明天中午就到官岭了,要住两天吗?”也许是太久没说话,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听见官岭,月筝骤然睁开眼睛,眸子里的讥讽映着月光让凤璘心里顿时一蛰。与两年前故作冷漠不同,如今的她敏感而易怒,像是打定主意不再隐忍闪缩。他反而更喜欢这样的她,看她气到他后得逞的小得意或者生气时眉目生嗔的娇媚,他怎么看都看不够,看一辈子也可以。
“官岭有什么特别?”她冷笑着反问他,居然还用了勐邑话。自从出发,他硬安了个勐邑公主的身份给她,她就赌气一直说勐邑话,还好从勐邑带来的宫女都是特别挑选的,自然不会揭发她的半吊子,翥凤的内侍们又听不懂。
凤璘没答,月筝以为他听不明白,刻意傲兀地仰起下巴,转身要离开窗口。
“官岭对我来说,很特别。”他突然开口,月筝吓了一跳,强自表现得无动于衷。凤璘又沉默了,月筝冷嗤一声,往房间里走。凤璘看着她隐没在床帐后的身影,淡淡一笑。官岭对他,一直很特别,过去是母后喜欢,现在是他很喜欢,不,他不是喜欢官岭的香料,而是她身体的芬芳和官岭香料混合而成的特殊香味。他曾下令后宫只用官岭的香料,才发现她身上这股甜淡的味道独一无二。当他又下令禁用官岭香料时,所有人都暗暗怨怪他的无常,甚至连朝臣都私下议论了这件事,说他有刚愎自恣的苗头,生怕他中年后居功自傲变为一个暴君尽毁英名。
“早些休息吧,明天就直接赶路。”他笑了笑说,“我走了。”
月筝翻着白眼不给他半点反应,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她在枕头上半撑起身,皱眉望了眼空空的窗口,看来隽祁说的是真的。以前胡乱看师父的医书,记得有提过男人如果思虑忧烦太甚,就会导致那方面的问题。他忧烦?这两年来他不是处处春风得意,会忧烦到陷入男人最尴尬的境地?月筝裹住被子,想想也有可能,他从小就是深心诡诈的人,天天谁都算计,现在要盘算的是整个天下,成这样也不足为奇。一路上他都是与她分房而睡,连拉她手都没有,更别提有什么□□难抑的样子。月筝心口一闷,会不会他非要接她回来,是因为他和别的女人渐渐不行,觉得以前和她没什么障碍,所以才这么偏执成狂,连她和隽祁的事都容忍下来?他是把她当药用?他不是有两子一女了么?不过……都是她离开后一年里生的,后来就再也没有皇子出生了,完全不行了?
越想越乱了,月筝用一只胳膊压住脑袋,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即便这样一夜也睡得支离破碎,早上起来一脸菜色。
凤璘倒是神清气爽,容色照人,早饭简单,他担忧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月筝,“不舒服?”月筝漠然不答,拿起包子来吃,不自觉地偷眼打量他,据说太监的皮肤都会比正常男人好一些,凤璘这白皙瓷绷的面皮该不会就是“症状”吧?
凤璘被她看得脊背莫名有点儿发寒,放下碗筷迎上她的视线,月筝正满心疑虑,边偷瞟边走神,被他盯得一恍,怔忡回魂时没避开他的眼神。她清楚看见那双沉黑幽亮的眼瞳里慢慢泛起笑意,他还挺高兴?她眼角抽了抽,是啊,这都关她什么事啊?虽然以后会少了很多“乐趣”,和隽祁在一起,她实在是食髓知味,即便这样她也决定袖手旁观,再好好地刻薄他一番!心情不好,她就天天拿这个说事,利用她不是那么容易的!月筝眯起眼,幸灾乐祸地看他,想起当初他就装不行想为杜丝雨守身,这算报应吧?
凤璘竟被她看得有些招架不住,讪讪地闪开眼神,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才会有这么邪恶的表情。“今晚会到丰州,明天我就先行回京都,准备迎你入城的仪式。”他觉得必须得说些什么,不然那种心口发堵的感觉陌生又难捱。
“入城仪式?”月筝用勐邑话重复,他要搞很大的阵仗?随即她恍然大悟,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怪不得会“不行”,天下的事都让他算计绝了!什么旧情难忘,根本狗屁,一来是存了那样不堪的私心,二来是想让天下人知晓勐邑和翥凤从此休戚相关。给她个公主的身份不是为了讨好她,提高她的地位,最重要的是“和亲”。现在让她做皇后真是八面玲珑,便宜占尽,月阙会感激他进而为他赴汤蹈火,杜家被“和亲公主”压了一头再无话可说。幸亏她吃了他太多的亏,把他看透了,不然还会傻傻地认为他真的“不能忘情”!一股火从心里烧起来,她甚至冷笑出声,活该得那病,活该!
凤璘的脊背上又浮起一层冷汗。
随行人数不少,过了丰州所有仪仗又全铺陈开来,队伍行进的就更缓慢了。
凤璘先一步回了京城,月筝倒觉得轻松很多,渐渐有了沿路看景的心情。一路行来,她真得觉得与他相处很累,情绪起伏非常大,处处揣测他又在算计她什么,如果她是男人一定也和凤璘一个症状了。月筝心烦意乱,越发觉得天气闷热,用袖子直扇风。她也发现了,争锋相对也需要精力,两年前她连报复他的力气都被折磨得精光,天天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最大的爆发就是去投奔了隽祁。洛岗的平静生活,隽祁的细心呵护,她现在才体会到恢复得有多好,至少她有精力去琢磨怎么折磨他。
到了京城外五十里的平安州,队伍在行馆里安顿下来,宫里派来的执事太监说采纳、送聘、送册宝……一套仪式下来要半个月还多。月筝十分不耐烦,天天被折腾得够呛,想甩手不干,宫女太监包括勐邑跟来的侍女都哀哀凄凄跪了一地,个个都好像命在旦夕的惊恐样子,让月筝束手无策。
凤璘的戏做得很足,有几次他都是凌晨从宫里出发到平安州来履行仪式。月筝每次看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就报以不屑冷笑。最后一个仪式是酬神,因为司礼监已经选定吉日吉时,帝后要共同拜谢天德。月筝戴着沉重的礼冠跟着凤璘跪下起来,已经憋了一肚子怨气,礼官还捧着香滔滔不绝地说祝祷之词,一说就是半个时辰。月筝忍无可忍,甩手就往旁边设置的椅子走,凤璘发觉她的意图并没阻拦,她才走了一步就被跪在脚边的勐邑侍女瑞十死死拉住,吓得嘴唇都苍白了,眼神里尽是哀求。月筝烦恼地叹了口气,终是站回原地,捱到礼官说完。也是,她现在怎么说都是勐邑公主,太放肆的话,最丢脸的还是勐邑,隽祁大概早就料到她会不择手段地折磨凤璘,所以才挑选了这么个侍女天天用软刀子逼她别丢他的脸。
仪式完毕,月筝冷着脸闷闷地往寝宫里走,凤璘倒一反常态地跟着她。她回身瞪他,赶他走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凤璘视而不见,他也穿着厚重窒闷的礼服站了一个多时辰,起得早又赶五十里的路,天气也燥热起来,他的倦色掩都掩不住,脸色有些苍白。他发现月筝又用那种古怪地眼神盯着他瞧了,还好没再执意赶他走。喝了口茶,心里的烦恶去了几分,他一抬眼,又撞上她探究的视线,她似乎也吓了吓,故意板起脸,看得他又想笑了。也许他的笑意真的流露出来,她看上去有些恼羞成怒。
“你的目的都达到了吧?”她恶意地嗤笑,长长的睫毛轻蔑地一扇,非但不刻薄反而很媚人,他的喉咙紧了紧,赶紧压服了瞬间窜起来的心猿意马。目的?她知道?凤璘看着她娇美的侧脸。他的目的在她看来又是可笑的吧?当初娶她的时候,他并不真心,后来成为他追悔莫及的隐痛,如今他有幸重来,当然要一板一眼,尽善尽美,虽然他也觉得冗长的仪式十分烦躁,但只要想到他能用天下最隆重的礼仪迎娶她,他就觉得心满意足。
“勐邑百姓很满意你这番表演吧?”她挑着嘴角,讥诮地说。他这样大费周章,耗费时日,不过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尤其给勐邑人看。沦为属国,勐邑人到底觉得蒙受奇耻大辱,民心并不驯服。翥凤皇帝用这样高的规格来对待勐邑的和亲公主,多少起些安抚作用。
凤璘的眼神一黯,没有说话。他不想解释,虽然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