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人看到这一幕,跟着停了下来。
“安,这是你的亲戚吗?”马尔科好奇地问。
见姚安点了一下头,这位便又带着一点意大利人特有的自来熟,主动邀请:“你好表哥,我是姚安的同事。我们正要去吃可怕的菠萝披萨,你要不要一起?”
马尔科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也没有什么眼力见。
因为很显然,表哥现在并没有吃披萨饼的心情。
在看到姚安出现的瞬间,他沉着一张脸,几乎是立刻开口,言语里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怎么没有接?”
姚安愣了一下,低头去看手机。
屏幕上果然有两个未接来电,在她刚刚开会的时候。
“对不起,电话静音了,没有听到。”姚安急忙道歉,“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然怎么会专程从圣盖博跑过来,到学校找她呢。
哗啦啦。
表哥抬起手,冲她扬起了拎着的纸袋子:“你嫂子今天难得包了点饺子,我正好有事要进城,就说来看看你。结果呢,去了一趟丹桂大街的合租公寓,白跑一趟,根本就没有见到你的人影!”
话题在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展开,姚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而在她开口之前。
表哥继续大着嗓门嚷嚷道:“听邻居说,你搬家了,还是被一辆迈巴赫接走的。搬去比弗利?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不告诉家里人一声?”
紧接着:“就咱们家这个经济条件,要不是你拿了奖学金,连学费都负担不起,怎么可能租得起那边的公寓?”
最后:“是谁给你的钱?你和对方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早就准备好的问题,直挺挺地甩在姚安脸上,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回答的契机。
这不是询问,这是质问。
表哥恐怕已经猜到了答案,于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用长辈的身份训诫姚安,让她难堪。
而当“比弗利”这个单词紧跟着“丹桂大街”抛出来之后,周围人的脸色微妙地改变了。目光在从那个摇晃着的饺子盒,转向谈话中的两个人。
同事们在等待一个解释。
来自姚安的解释。
只不过这一次和之前面对杰西卡时不同,姚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站在走廊里,大脑一片空白。
空气全部往下压,压得她粉身碎骨,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秘密会暴露。
但没有一次,是现在这个样子。
——太猝不及防、太直接。经由亲人的口里说出来,一字一句讲得明明白白,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钟表停摆,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姚安甚至没有感觉到这回自己的头发发麻、心跳加速、或是脸上一阵接着一阵发烫。
她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人是麻木的,呼吸不过是自主神经在运作——呼气、吸气,再呼气。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尝试打破极度尴尬的气氛:“安,你表哥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就不打扰你们聊天了。”
“就是就是。”同事们这才回过神,纷纷附和,“披萨什么时候都能吃,你们先聊吧。”
脚步声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兴许是场面太过惨不忍睹。
马尔科离开之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拍了拍姚安的肩膀,像是在安慰。
姚安听到了所有的话语,也感受到了这些触碰。
但她整个人一动不能动,成了钟浅锡口中,那个矗立在索多玛城门旁的盐柱。
人群离开了,眼睛留了下来。
一双双、一对对。
它们盯着她,审判着她,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钉穿,直到时间尽头。
于此同时,私人俱乐部里。
墙壁上垂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灯光悠长,颇有点百老汇的风格。
“这里环境不错。”老施密特品了口红酒,称赞道。
显然钟浅锡挑选的地方,很对他的胃口。
“之前在达拉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难得你过来洛杉矶一次,当然要好好做回东道。”钟浅锡笑笑,把菜单递了过去,推荐道,“可以试一下他们家三分熟的小牛肉,味道很可口。”
“好,听你的。”
在熟客的建议下,菜很快就点好了。
谈话继续进行,两个人聊了一阵子政治,又聊了一阵天然气方面的合作。
“听说这次竞选,众议院那边……”
盘子被清空,酒杯续过两次。
老施密特酒足饭饱,于是抬起头,环顾四周。看着身旁那些端着盘子穿梭的年轻侍者,忽然生出一些感慨:“还是洛杉矶的女人好些。”
狗改不了吃屎。
私生子的问题才刚被按下去,这人又开始蠢蠢欲动,重新惦记起漂亮的服务生了。
钟浅锡随手把烟头碾灭。
再开口时,他尽量让自己的建议听上去不那么尖刻:“既然分公司开起来了,你可以考虑多来洛杉矶。不过在加州宿妓的话,我恐怕会帮忙报警——你知道的,我最近在尝试做一个好公民。”
“哈哈哈,钟,你真是风趣。”老施密特大笑起来,没听明白钟浅锡的暗示,心里还挂念着共和党内的参选,“不过偶尔过来放松一下还可以,常驻肯定不行。这里是民主党的大本营,在政治上是行不通的。”
“说的也是。”钟浅锡随口附和,喝了一口水。
聊到洛杉矶的分公司,老施密特倒是想到什么:“你的那个小朋友,今天怎么没有来?”
钟浅锡把杯子放下:“她最近有点忙。”
“对了,你不是说,她会来我的分公司实习么,为什么又没有下文了?”
短暂的停顿后。
“她会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面对老施密特探寻的眼神,钟浅锡抬起头,平静地回道:“很快。”
姚安在往前走。
纸袋沉甸甸的,提手陷进她的掌心,在皮肤上勒出一道鲜红的印子。那盒饺子随着胳膊的摆动,不断撞击塑料餐盒,也许已经从内部成了一团烂泥。
姚安不知道,因为她没有打开查看过。
时间回到三十分钟之前。
同事们离开了,表哥的语气反倒跟着缓和下来,甚至开始解释:“其实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找个有钱人过日子,没什么可丢脸的,这是好事。咱们是亲人,我和你嫂子是真心盼着你幸福。”
对于这样态度上的骤变,姚安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只能沉默。
于是表哥又说:“哎,我刚才就是着急了,才慌着问你。谁叫你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
一顶大帽子照头扣下来,全都成了姚安的问题。
表哥说完,还非要再强调一下,杀人诛心:“对了,我这一着急,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叫你的那些同事看了热闹,明天恐怕会议论你。真是对不起,这可怎么办才好?”
话到这个地步,姚安还能怎么办呢。
人家说得全都在理,又都是事实,总不能和亲人打一架吧。
姚安只能僵硬地站着,一言不发。
留下一地狼藉,表哥倒是拍拍屁股,准备走了:“我还得回圣盖博送餐,饺子你千万记得吃,是你嫂子的一片心意。”
于是姚安拎起那袋满是“亲情“与“善意”的饺子,目送表哥远去。
然后她离开了学校。
校门口已经没有了那辆迈巴赫,如果想要回比弗利,势必要做公交车。
但经过车站的时候,姚安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走。
背后被汗水打湿,脚走得火辣辣,人是茫然的——事情的发展几尽荒诞,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让她没办法做回应了。
直到二十分钟、或是三十分钟过去。
忽然有人喊她:“姚小姐!”
姚安反应了几秒,才缓慢地回过头。
福特车窗降下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探出头。
“好巧。”米勒冲她招手,“您怎么在这里?”
姚安没有出声。
“难道是司机没有来接吗?他也太不负责任了,我一定会告诉钟先生的!”米勒义正辞严,说着就把副驾驶的车门顺手推开了,“天这么热,要是不嫌弃的话,坐我的车吧,我送你回家。”
隔了一会儿。
姚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只是很沙哑:“谢谢,但我不想回去。”
米勒不解:“为什么?”
姚安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