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吉百瑞的肩膀,君不悔向山神庙里移步,边低缓的道:“别胡思乱想了,大叔,这些年来的苦日子真也难为了你,竟把一个当年睥睨天下的刀中之雄作践得壮志斑驳,豪气颓沉,连明摆在眼前的美好未来也认为是一片虚幻了…………大叔,你就是我的爹,是我人间世上至尊的亲人……”
说有多少的金银财宝,有多少的人生美景,都不比君不悔这段话来得中听受用,来得使吉百瑞内心塌实;脸上的阴郁立时一扫而空,他满足又欣慰的道:“好孩子,我就等你这句话,就在等你这句话啊,老来有依,天下还有比这更顺心的事么?他娘闯荡江湖大半生,我姓吉的总也算找着条根,盼了个指望啦!”
进得庙来,天色已经晕暗,君不悔动作熟捻的找出两截残烛,两张棉垫,先请吉百瑞坐下,点亮烛火,这才出去将行囊拎入,摊开囊袋,就像变戏法一样,将一包又一包的吃食加连壶老酒摆置满地,有些东西还透着温热,那股子浓郁油香,便益发引人食欲大动了。
三杯落肚之后,吉百瑞一边啃着鸡腿,拈着腊牛肉片,一面细细聆听君不悔叙述这段时间在外的种种;他偶而颔首,偶而感叹,却是眉开眼笑的光景多,识人得人,老怀堪慰,君不悔的喜怒哀乐,得意失意,不也就和他老人家息息相关,如同身受了?
于是,君不悔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双手捧呈在吉百瑞眼前:“这是魏祥交付的银票五十万两,京里‘泰和宝’的老字号、光是分店就遍布南北七十二家,信用牢靠得很,大叔请先收着——”
吉百瑞怔怔的望着手中这叠厚厚的银票,烛光晃映下,银票上殷红的铃印与墨字交织着鲜亮的炫花;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这是代表了一种何等自豪的身份层次?以前,只要有了这笔钱财的一成、不,哪怕一百分之一吧,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艰难、那么贫苦,如今这么丰厚的一笔钱财就摆在眼下,吉百瑞却竟有一股反常的淡漠感,好像他欠缺的不是天下通宝,好像这人人趋之若骛的黄白之物对他已经没有切身的影响了;叹喟一声,他不由感触万千的道:“奇怪,有了钱,这钱却一下子变得不重要啦,不悔,你猜我现在怎么想?我半点也不激动,丝毫也不觉欣悦,这么大的数目,似乎与我没什么关连,宛若是另一码不相干的鸟事……银票,你收着吧。”
君不悔正色道:“大叔,这是你老应得的钱,其中有你的血汗,有你的屈辱,有你不能平的十余年怨愤,大叔,你该留着,你取之无愧!”
喝了口酒,吉百瑞塞了一片腊牛肉在嘴里咀嚼着,模样像是五十万两银子,比不上他喝酒吃肉来得有兴味:“不悔,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放在你那里比放在我身上更要可靠,我老了,莫不成还能带着大票银子进棺材?固然这财本是我的根源,收回却全赖你的力量,钱是我们爷俩的,你如何支配就代表我如何支配,全给你去运用了;朝后,不要忘记摆几文在我口袋里零花就行——你小子吃肉,还怕我只啃骨头?”、
君不悔为难的道:“但,但大叔,钱是你的,我也不会管钱,别花冒了……”
哈哈一笑,吉百瑞道:“去你娘那条腿,什么你的我的,我们爷俩还分什么彼此,你要怕花冒了,花冒了亦无妨,你从前不是说过,光凭你去打零工,也能养活我老人家么?何况还有这么一间四面通风的破庙住着,万一真到了那光景,正好落得自在清闲!”
君不悔还在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
挥手丢掉一块鸡骨,吉百瑞也等于拦阻了君不悔待要往下说的话:“别再罗嗦了,咱们就这么决定;还有,你提到挑拣的那家买卖,指明是‘鸿利绸缎庄’,这间店,将来也归你去管,我年纪大了,操不得这许多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