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只远远遥望着她,眼神空洞,任凭飞雪落满他的肩头。
等了良久,却只等来了他的再度转身。
这一刻,尚烟已经临近崩溃边缘。她飞奔过去,从身后拽住他的衣角。
他的背脊挺直,身体僵如石雕。
“我没有想要和你成亲。更不敢想长相厮守,朝朝暮暮。”她紧紧攥着手中的衣料,闭着眼道,“你只要告诉我,你爱我,哪怕只是爱过,也够了。”
飞雪之中,紫修的眼中闪过愕然之色,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见他没有反应,尚烟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太失控了。她自小经历了诸多动荡,比寻常人更深刻明白,何为“一时失足千古恨”。而大部分的“失足”,几乎都源自于冲动行事。
这一刻,她异常清楚,她对紫恒有愧疚之感、怜悯之意,但是,她爱的人是紫修。
那么,她便不能因为失控,错失了他。
更不能强迫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用自己的不安全感绑架他。
她放开了手,然后,深呼吸两次,柔声道:“紫修哥哥,你很累,对不对?”
紫修眉头紧锁,不说话。
“我知道,你有苦衷。可能是因为功业负担太重、太多人死去,让你觉得很心累,导致你现下不想谈儿女情长。我理解的。我在拼学业之时,都会无暇顾及他人感受,更别说你为了报仇、夺回王位,一个人扛了这么多。”
紫修闭上了眼,眉头皱得更深了。
尚烟道:“你和紫恒藏的这些秘密,都是为了躲避东皇炎湃的追杀。你们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因为,如果我也是知道秘密的人,我也会被卷入其中,对不对?所以,我从未怪过你们一点点。那个你是否爱我的问题,你不想回答,便不要答了。我会回神界等你,待到你心情好些了,再来找我。”
紫修没说话。
“紫修哥哥,可能你已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不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珍惜。爱上你、等待你,这两件事本身,已经足够令我感到幸福了。”尚烟微笑起来,情绪稳定了很多,“那,我先不打扰你了。我回神界啦。”
其实,她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可能会说:“我爱过你,但已不爱了。”
抑或是:“我没爱过你。”
亦或是:“我没兴趣回答。”
但在她即将离去之际,他给出回答,比她设想的,可怕得多。
可以说是致命一击。
只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烟烟,你真是个孩子。跟孤这样的男人,谈什么爱或不爱。”
她怔了一下:“什……什么意思?”
“但是,你若真的想跟孤谈情说爱,也可以。”他转过身来,伸手揽过她的腰,几乎将她带入他的怀里,眼中满是柔情蜜意,“待孤立了王后,可以考虑收一些神族姬妾。”
他的手指微凉,靠近他,她的心脏依然会失序狂跳。
但是,消化他这番话,耗费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她的脑中是空白的:
“你说什么?”
“孤听说,东皇炎湃见了你,回去一直在念:‘只晓昭华多丽色,不觉世事久凄寥。’跟中了蛊似的。可惜他败了,被孤剁了,丽色却只会向赢家投怀送抱。”紫修轻轻笑了两声,“江山也好,美人也好,终究还是归孤一人所有了。”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下不仅是身体在发抖,尚烟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得得发颤,“紫修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啊,孤想起来了。我们烟烟不止有倾国之色。你是昭华氏,父亲又是佛陀耶刺史,只当姬妾,委屈了。或可为妃。”紫修伸出食指关节,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当然,你可能觉得,当月魔王的侧室,还是不能享荣华富贵之乐,呼风唤雨之威。那你可再等等,待孤成为魔界之主,再入泰罗宫来。”
虽然方才见他第一眼,尚烟已察觉到了他的改变,但真正听到这些话,她还是害怕了。她开始往后退,声音越来越小:“你……你在跟我开玩笑的,对不对……”
“开玩笑?”紫修漂亮的眉峰轻挑,眼眸深紫,多了几分邪气,“不,孤今日所言,终生有效。烟烟如此貌美,便是为你摘日月星辰,填海移山,颠覆乾坤,孤也愿意。”
云海尽头,残月中,旋舞着飞花般的雪点。
尚烟忘了如何思考。
见她一动不动,紫修柔声道:“莫不成,烟烟已等不到那时,今夜便想与孤成为真夫妻?”他的手用力了一些,让她完全贴在他身上,语调暧昧撩人:“那么,随孤入账内?”
“啪——!!”
她卯足力气,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眼前瘦削白皙的脸颊上,即刻出现了红红的五指印。
打完他以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烫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第一反应是——紫修哥哥会不会疼?
显然,他不疼。
紫修用手指关节擦擦脸,也不动怒,只微笑着,用食指关节擦了擦脸颊,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模样。
“你……”尚烟踉跄着后退,却不慎踢到了石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见眼前的姑娘跌倒,纤瘦的身体几乎要被风雪吞没,紫修快速上前一步,眼中露出慌乱之色,但又站住。
尚烟抱着双臂,只觉得比刚来时更冷了。也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雪。
虽然父母的爱情是一场灾难,也彻底摧毁了她的童年,但她一直觉得,自己成长得很健康,很有力量。不是她自己如此觉得,谁都是如此觉得的。
尤其是成年后,她那么有出息,和紫恒从头到尾都只有彼此。
她堪称叶家逆天改命第一人了。
外加母亲最终成了佛,父亲又“改邪归正”,善待他后来的妻妾们,一个个温暖正义的结局,已经足以弥补她的童年创伤。
所以,她觉得,她已有足够多的力量,去爱紫修。
可她高估自己了。以至于被反噬。以至于这一刻,她被恐惧吞食了。
源自幼时的,无数乱七八糟的声音,恶鬼般涌入她的脑海:
爹说:“尚烟,若你爹要离开这个家,你跟你爹,还是跟你娘?”
妹妹说:“我娘说了,你娘就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
弟弟说:“你若是不想听爹爹教诲,还对我们家如此不满,可以滚出叶府!”
后娘说:“叶尚烟,你爹是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吗?他这样的人,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吗?你娘自己擅妒,不容妾室,把自己活活气死了,你赖我?!”
爹说:“烟儿,爹知这么多年来,你对你娘的事有怨。但这事何尝又不是一种教训。你已经慢慢长大,对感情之事,不能再过分天真了。你得知道,人之欲,体现在方方面面。一个男人若想征服更多的领土与权力,他便会想征服更多的女人。”
……
尚烟抱着头,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可是没办法。成年后圆满的结局,无法治愈源自童年记忆深处的伤疤。
记忆里高大残酷的父亲,如今卑微慈爱的父亲。
记忆里悲惨无助的母亲,如今平和淡定的母亲。
无法重叠。
她没办法用现在的父母,替换掉童年时的父母。
她也没办法强迫自己,将紫修身上叶光纪的影子抹去。她更没办法,将自己和母亲抽离开。
她以为已经摆脱掉的过去、无数次被她拿出来当笑话讲的事,现在都变成了最真实的梦魇,蚕食了她所有的精神。
她害怕得腿软,再站不起来,只在雪地里不住后退,留下深深凹陷的雪坑。
对许多女子而言,男人的专情是底线,是最基本的做人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