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弥勒榻以紫檀、黄杨二木打造,三面的围栏上嵌有五彩花鸟瓷板,造型精致古朴,一看就是从南洋贩来的珍品。捞起来的东西寒气重,即便要用,也得风干、晾晒上几天。
可小蛮王心急,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今晚就要睡在这张大床上。
蛮国众勇士有心替他分忧,竟想出个荒唐主意:将那弥勒榻用竹竿绑好、架起来,四五人一组地抬着去火塘上烘烤。旁边等着的勇士们无聊,便在夕阳余晖中唱起了苗疆古老的歌谣。
那歌谣的旋律简单,但节奏起伏极强,勇士们干等也是等,便围着火塘跳起了传统的跳月舞。
乌宇恬风被伊赤姆大叔带走,没看到这般“盛景”,倒是凌冽教完索纳西归来,和元宵一道儿意外地撞见了这一幕——
凌冽:“……”
元宵一言难尽,他看着那群人张了张口,“王爷您说,我今晚去他们晚饭里添点儿巴豆怎么样?”
凌冽不咸不淡地看了小管事一眼,叹了一息,“……去备水。”
“啊?”元宵没反应过来,“王爷,凉水加巴豆没效的,凉水要加二斤炒黄豆才会拉肚子呢。您这法子也忒麻烦了,我还要先炒黄豆什么的……”
“……什么跟什么,”凌冽无奈透了,“我是说让你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啊?”元宵眼睛瞪得滚圆,他不可置信地看自家王爷——人家都拉开架势,又是弄来一张大床,又是载歌载舞的,恨不得将“我想睡|你”四个字写在脑门子上。
怎么他家王爷不仅不生气,还要、还要沐浴更衣?!
这不整一个洗白白,然后自投罗网么?!
不是,现在苗疆的公狐狸精手段这么高明的么?不过给王爷多夹两筷子菜、用一两盘果子,学着写一两个中原汉字,就能、就能哄得他家王爷……这般如此?
元宵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先将凌冽推回大帐中,而后他脑子发懵、踉踉跄跄地从大帐中出去烧水:北宁王妃怎么可以是一个牛高马大、金发碧眼的蛮子!
凌冽坐在案几前拆着脑后发带,他不知小管事心中的弯弯绕绕,只道天气闷热、身上黏腻不适,正好沐浴放松片刻。
至于小蛮王……
他看着自己膝上的雪白狐裘,那上面,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根长长的金色卷曲发丝。
○○○
大约是凤灵坞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晚饭小蛮王和伊赤姆大叔都没能赶回来吃。少了闹哄哄斗嘴、故意往他碗中添肉夹菜的两人,凌冽难得觉得这顿饭吃得过于安静。
勇士们闹了小半日,竟真将那弥勒榻烘干,他们热忱地将大床抬进大帐中,并堂而皇之地将那张窄榻、当着凌冽的面儿烧了个干净。
凌冽:“……”
蛮国勇士们不知北宁王心思,只在接触到他寒星般的目光时,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憨憨的,让人哭笑不得。
元宵已经被刺激得麻木,饭后收拾完碗碟,还面无表情地去铺了床,厚厚的棉絮垫了一层又一层,他这边动作着,那边乌宇恬风终于带着一身热汗赶了回来——
“霜庭哥哥!”
凌冽面容冷峻地倚在案几旁,手中捏着一册书。
乌宇恬风一开始没注意到弥勒榻,他只笑盈盈地走过来,半蹲到凌冽身边,“嘿嘿,还好阿虎跑得快,总算赶回来跟锅锅习字。”
习字?
凌冽一愣,而后飞快合上手中的书,“习字……?”
“窝们说好哒,锅锅今天要多教我两个……咦?”起身去翻宣纸的乌宇恬风,终于发现了中军大帐内多出来的大床,他眼睛亮起来,“这锅床……”
旁边的元宵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就在王爷面前装大尾巴狼吧!
他愤愤不平,对着小蛮王发难,将蛮国勇士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然后从脚踏上跳下来,凶巴巴地说道:“王爷身子虚!你可不许胡来!”
凌冽:“……”
乌宇恬风:!!!
元宵说完,心痛地看了凌冽一眼,虽然小管事年轻,但凌冽就是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种“老学究看失足少女”的痛惜和愤怒。
小管事蹬蹬蹬走了。
剩下满面尴尬的凌冽,还有被惊喜冲昏了头的乌宇恬风。
“霜庭哥哥,窝……”
“我没那意思!”凌冽看着乌宇恬风脸上的欣喜,急爆出一句,而后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欲盖弥彰,他低下头,脸上发烫,又慌乱地补上一句,“别误会,我、我不是……”
乌宇恬风看着他,第一次从战无不胜、四夷拜服,令皇室和臣工忌惮的“北宁王”外壳下,看见了他漂亮哥哥柔软脆弱的一面——
凌冽没束发,墨发披散在脑后,柔软而缱绻地同他身上浅蓝色的长袍裹在一起,他狭长的眼眸中带着闪烁的水光,耳廓已经通红,两颊上也不断有红云攀升。
他被宽大广袖覆盖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像草原上新发的笋芽一般。
乌宇恬风笑了。
别的时候,哥哥聪明机敏,算计峤烙、击退百越,即便被阿曼莎针对、被灵巫下蛊,他也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好像他再靠近一步,他就要化身成受惊的猫咪、胆怯的白兔——
哥哥好笨。
但他好喜欢。
乌宇恬风第一次为自己攻打中原的决定感到庆幸,更为凌冽决心留下感到感激。他从小那般在黑暗中挣扎着走到今日,就好像大巫所言——那些都是神明给他的历练,为了让他遇见最好的。
而霜庭哥哥,就是最好的。
“你笑什么?!”凌冽恼了,他忍不住用书丢他,“有、有什么好笑的!”
被凌冽这么一扔,乌宇恬风反而“噗”地一声笑出来,在凌冽发火前,他扑下来,双手揽住凌冽削瘦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困在他怀中。
“你——!”
“窝只是想让锅锅晚上睡得舒服些,”带着热气的声音洒在凌冽颈侧,“窝啊,也没有那个意思。”
乌宇恬风的体温本就偏高,他大概是跑回来的,整个人腾腾冒着汗,让被闷在其中的凌冽觉得自己活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大蒸笼里,而且,这人说的这什么话!
倒打一耙,倒像是他先寡廉鲜耻似的。
凌冽被从后拥着,没法儿瞪小蛮王,只能盯着案几生闷气: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最后,乌宇恬风主动找了个他身上挂着汗、要去找汗巾来擦擦的台阶下,让两人都得了时间冷静下来,之后,就是按着往常那般,一个教、一个学,认认真真地在大帐的烛火下,写了几页大字。
大约是认真用心的缘故,小蛮王的字渐渐有形,横平竖直写得还算不差。
凌冽点点头,觉得他能如此已经不错,便说了今天到此为止。
然后,他本想按着往常唤元宵进来伺候洗漱,却忽然想起午后他已经洗过。这会儿,凌冽终于后知后觉地从自己沐浴的这件事儿中咂摸出一点儿别的意思来,他颈后微微渗出一点汗,一时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