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筠重设女官时,世人议论纷纷,有说他权欲熏心欲要染指宫闱,有说他想提前为小皇帝选后,也有人偷偷猜测他是想废帝自立,就连叶瑾自己都怀疑过他目的不纯。
然而,一年,两年,小皇帝虞熙一天天长大,顾筠却始终不见异动,倒是叶瑾,经历过“初入职场”的艰难后,终于熟悉了女官这份工作,并且因为职务之便,和那个襁褓中便抱过的小男孩日渐亲密起来。
大抵失去父母的孩子格外容易早熟,虞熙从不给顾筠惹事,白日上朝当吉祥物,下了朝就回来安静读书,顾筠有空了,就教他几句,没空的话,他也不闹,只将看不懂的地方记下来,回头有机会再问。
叶瑾看不过眼,有什么吃的玩的,都会带给他,而他会接过来认真道谢,然后朝她露出一个文静好看的笑。再后来,这孩子得知叶瑾懂得也不少后,便学会了拿着书指着上面的句子向她求教,俨然是个虚心向学的好学生。
一来二去,叶瑾的日子过得越发充实,每日要陪顾筠,要处理宫中各种琐事,要抽空去看楚楚,还要陪着小皇帝读书。
听说外面有人因为顾筠不给皇帝请太傅竟让皇帝向一个女子求学的事,愤而撞了柱子,被顾筠闪电般抄了家方才止歇。
不过,谁在意呢?她不在意,顾筠不在意,就连虞熙都不在意。
昌平九年时,顾筠提出重修《大虞律》,力排众议将叶瑾加入撰写行列,而叶瑾修改的第一条便是户律中的婚姻出妻之条,将弃夫改嫁同有妻更娶刑罚对等。
那年,被戳了肺管子以至于撞死在金銮殿上的士大夫足足有六个,往往叶瑾每修一条,便要多个大叫着“牝鸡司晨”“天亡大虞”勇于献出生命来青史留名的“无畏之人”。
当死亡人数达到三个时,叶瑾一度被压得几欲崩溃,她坐在窗前擦掉眼泪,哑声问顾筠她是不是做错了?
想把封建社会的律法向着现代律法靠拢,她必定会忽略许多东西,比如低下的生产力,落后的思想意识,但天知道,她生怕揠苗助长,根本没敢大动,都是参照着原有的律法酌情更改的,改之前还会征询顾筠的意见。
“你何错之有,是他们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顾筠拥她入怀,侧头吻去她眼角渗出的泪珠,“让你改的是我,不管他们死活也是我,和你无关。”
翌日,又有一人磕死在了金銮殿上,一直只是抄家以对的顾筠持笏而出,请奏诛其九族,帝允。
鲜血染透了午门外的地皮,当第三个全族跟着遭秧的典型出现后,百官悚然闭了嘴,他们似乎终于想起来,顾筠最大的倚仗不是文官集团的支持,而是他手里的兵权。
昌平九年的改律之争就此落下帷幕,《新虞律》诞生,在摄政王的支持下很快推广开来,不少人私下里盼望着世道很快乱起来,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一切平稳进行,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是说那人受过重伤,是个短命鬼吗?”有人咬牙道,“九年了,他怎还好好活着!”
是啊,谁又能想到,顾筠虽一直断断续续咳着,但他就是□□地屹立在至高处,迟迟不倒。
昌平十年、十一年……十四年,十五年,叶瑾亲眼看着虞熙从一个跑起来摔跤的团子长成松柏般挺拔的少年,而也是从这年起,顾筠旧伤复发,身体每况愈下。
昌平十六年,帝大婚,同年,顾筠还政。
“不是想出去看看么,一起罢。”
还政那天,他牵着叶瑾走出宫门,对她道。
日光正好,叶瑾看着他鬓边的几缕白丝和清瘦几许的面庞,沉默半晌,终是同意了。
他们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前,看过北国漫天的飞雪,赏过海上壮美的日出,在西子湖畔小驻采莲蓬,去金色沙漠品西域的美酒……
时光荏苒,等到再次回到京城时,已是昌平十九年。
而此时,顾筠已不大走得动路了,他咳得越发厉害,有时候咳到整夜睡不着,第二日便要冷着脸不愿吃饭,非要叶瑾亲自给他煮上一碗面才好。
这日,叶瑾从皇宫中看了虞熙回来,路过花园时驻足片刻,转而去亭子里坐着,静静听着雨声出神。
有人打着伞轻缓步上石阶,伸手替她系好微松的披风。
她回头,只见原该在病榻上的男子竟站在身后,身姿挺拔,面色难得不错,精神也很好。
叶瑾不知此时自己是何表情,只看着他在身边坐下,微微皱眉,有些抱怨的语气道:“雨声太大,吵得头疼。”
雨声淅沥,她靠坐在亭柱上,而他说着已侧躺而下,枕在了她的膝上:“替我按一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