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在话,孙氏对沈理有恩不假,可这供养之恩也大不过孙氏待郭氏母女的救命之恩。沈理不得孙氏供养,不过是学业上耽搁几年,或者中不了状元;郭氏若没有得那半截老参,那丧母之人就是沈全兄弟几个。
沈全少不得跟郭氏似的,心生愧疚。若是有那半截老参在,孙氏会不会逃过一劫?想到此处,他之前各种小心思立时烟消云散,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多回报几分。虽还不到发引时辰,可亲戚们差不多都来了,沈瑞这孝子不好避在人后。郭氏嘱咐完沈瑞,又将他的衣襟拉平,便叫沈全带沈瑞去了灵堂。
还有一个时辰就正式发引,各房头有身份的长辈都已经过来,除了沈瑞祖父辈的太爷们,还有几位曾祖辈的老太爷。就是近年不怎么理会族中事务的族长太爷,也拄着拐棍坐在堂上。
这些老爷子的年纪,从四十几岁到八十来岁不等,坐满了半屋子,可见沈族人丁之盛。别说沈理这一辈,就是沈举人同辈的老爷们,除了各房头的房长外,也没有几个能轮到座位。
而沈理不管身份多尊贵,众族叔都占着,即便有人给他布座位,他也不肯失礼落座。
连他都站着,其他斜王辈的沈家子孙,也只能都站着。等到再小一辈,连灵堂上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院子里列队举哀。
沈瑞没有密集恐惧症,可眼见着老中青形形色色的族亲,也忍不住有些眼晕。有些人本主的记忆力有印象,更多的人都记得模糊。
沈举人眼圈发黑,面带憔悴,站着与几位老太爷、太爷说话。沈瑾站在一旁,搀扶着沈举人,不时向门口张望。
见到沈瑞、沈全过来,沈瑾忙招手,示意两人上去。
沈举人察觉,回头看到两人,立时火起,没有理会沈全,冲着沈瑞冷哼道:“混账东西,大家都忙着,哪里躲懒去了,还不来见过诸位亲长!”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哪里能认“躲懒”的罪名,似是掩饰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低头道:“儿子……儿子……回了趟房……”
话没收完,沈瑞的眼睛就跟开了水闸似的,喷涌而去。
呜呼,姜,还是老的辣。
欢迎你!
灵堂东侧肃静,西侧也分外安静。同东侧零散坐落十余人相比,西侧女眷处则有些冷清。
张老安人灵前一炷香都没烧过,自然也不会过来给儿媳妇“伴宿”,借口身体不适没有露面。除了外来的郭氏、谢氏与沈平娘三个,四房便只有郑姨娘出来。只是她是姨娘身份,并没有资格招呼客人,给众人见过,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待大家并不见殷勤,对着孙氏灵柩也没有故露哀伤欲绝之态。
郭氏几个,虽都是随和之人,可也没有放下身份与妾室攀谈的道理。因此西侧静悄悄的,比东边还安静。
只是郭氏几个,都忍不住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郑氏。不说旁的,只凭孙氏盛名之下,郑氏并不闻劣行,又能将沈瑾教导成才,这就不是个糊涂人。她长相好,看似柔弱,可言行谦而不卑,自有风骨。
郭氏几个都是当家主母,自是晓得要郑氏要真是持宠而骄的愚妾并不可怕,如今这贤良无差的模样才是最难对付。这样的品貌行事,外加上沈瑾那样的儿子傍身,这样的女子扶正,四房哪里还有沈瑞立足之地。
郭氏与沈平娘对视一眼,都是暗暗忧心。
谢氏却是撇了撇嘴角,心中有了成算。并非是她忘恩负义冷心肠,只是见丈夫这些日子对沈瑞关注胜过自家几个儿女,到底有些发酸。为这个缘故,她倒是比所有人都盼着沈瑞处境能好转些,也免了大家牵挂。
至于郑氏,既是妾做贤良,就贤良到底好了。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四更天,灵堂里就开始忙活起来。
关于今日发引的具体时间与路线,早在昨日便用整副黄毛边纸、用醒目大字写明,贴在灵堂外,且上面还绘有“发引路线图说”,注明上罩、换杠地点,大殡所经街道、路口、城门,还有已经敲定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等。
从这“发引图说”,就能看出沈家四房的分量,知府、通判都设了路祭棚,还有同知、推官设路祭桌,上行下效,其他知县、县丞、经历、知事也是祭桌、茶桌不等。松江府官场上的官吏,竟然齐刷刷榜上有名。别说一个区区举人门第,就是宗房族长家遇到白事,也就是这样了。
这不单单是四房的脸面,也是沈氏一门的脸面,沈家各房头有荣乃焉,当然老少出动,生怕闹得动静小了,在各位官老爷面前跌沈氏一族的分量。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四里来长的路上,除了这些官吏祭棚、祭桌外,沈家各房亲族与姻亲友朋的祭桌也是不计其数。
不管与孙氏是否有旧,各房前来送殡族人提及孙氏,都是“伯娘婶娘”地嚎哭不已,如丧考妣,恨不得将沈瑞扯到一边去,自己上前做孝子。那些眼气的族人,只酸孙氏豪富,金钱开道,连官场也摆的平,又羡慕沈瑞,觉得他受孙氏余荫,得官老爷们另眼相待。
只有沈瑞,心里亮堂的,别说孙氏妇道人家,只与几家官眷有些交情,就是男子之身,是官场中人,人走茶也凉。孙氏一个妇道人家,丧事能的松江官场老爷如此抬举,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人良善,留有余庆。软心肠的妇人多了,可不是谁都能好运气地供养个状元老爷出来。松江官场齐动,卖的并不是沈家四房与孙氏的面子,而是状元沈理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