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的旱灾一直蔓延到了四年年初,这个冬天,北方多地少有降雪,天气却又格外寒冷。
入了二月,依旧春寒料峭,北直隶段的运河没有丝毫化冻的迹象。
往山东去赴任的沈瑞和南归奔丧的戴大宾、林福余都是赶时间的,便等不得行船,只好骑马坐车赶路。
沈瑞此去登州,乃是任登州府知府。
原本京官升迁外放都是要升一级的,山东东三府的知府多是六部属官外放,其中最多的就是正五品的郎中,而从五品员外郎乃至正六品的主事也有过不止一人。
因此沈瑞以正五品官身外放四品知府,在官阶上,完全属于正常升迁。
不正常的,只是升迁速度,他可才得了这正五品还没俩月……
但这事儿偏偏没什么御史给事中的跳出来说话挑刺。
傻子都知道,就算正五品那也是通政司啊,千金不换的位置,从这样紧要的衙门口外放到地方,别说给四品,就是给三品也是吃亏居多。
除非封疆大吏,旁处哪里比得上跟在天子身边呢。
而且外放这个地方,山东,如今是又有灾、又有匪,委实是个烂摊子。真是给二品都不爱去的地方。
不少人都因此揣测是不是沈瑞失宠了,又或者内阁中形势有变,毕竟沈瑞身后可站着两位阁老。
当然也有人嗅觉灵敏,这登州靠海,头二年还许了修船往辽东运军需,沈瑞是出了名的生财有道,保不齐皇上这是要开海了,让沈瑞做个先行官。
只不过嘛,这探路的,风险也是极大,不容易有好下场呐。
言官们集体沉默,也是因着内阁里那些能指使他们的大佬们,对这件事的默认。
那日寿哥与沈瑞谈了许久,一点点勾勒出登州乃至整个山东的前景来,沈瑞虽深知纸上谈兵易,践行落实难,但有心中仍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让他渴望去尝试,去开创一片新天地。
自宫中出来后,沈瑞自然要往岳丈、师公以及姑丈处禀明此事,也同样表明自己心意。
杨廷和得了消息心情颇为复杂。
他对这个女婿也是寄予厚望的,甚至于比对儿子还看好女婿。
所以他对沈瑞的职业规划与内阁诸多阁老一般,翰林院——通政司、詹事府——六部中一处侍郎——九卿——内阁。
弘治、正德朝的阁老们,刘健、谢迁、李东阳、王华、王鏊,还有他自己,无一不是走这路线的。
这也是文臣登顶的最正常路线、最稳妥的路线。
尤其如今沈瑞在通政司做得甚好,又得帝心,刚刚升迁,前程一片大好,这样突然就调出京师,他不免被闪了一下。
丘聚诬告的事儿,沈瑞是一个字儿都没往外漏的,到底得来消息的渠道不正,刺探宫闱这样的事,即便是对岳丈也不能说。
因此杨廷和根本没想过小皇帝是否是疑心沈瑞的问题,他只当小皇帝是过分信任沈瑞,在国库内库空虚、派赵弘沛出去捞钱无果的情况下,又把一向有主意的沈瑞丢去山东试试运气。
“皇上是要历练你。这原也是皇上信重之意,这两年皇上越发有威仪,身边得用之人也都放在要紧的衙门历练。”杨廷和感慨道。
所谓越发有威仪,还不是感慨小皇帝心眼越发多了,要紧的地方都放上了自己人。外人都说小皇帝贪玩不理政事,杨廷和这样近臣重臣才知道,小皇帝心中有数着呢,是谁也糊弄不了的。
登州港口着实要紧,但山东眼下……
杨廷和一叹:“只山东这境况委实麻烦,你此去,只怕要费上许多心思了。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沈瑞点头道:“小婿省得。小婿观各地奏报,登州未见有灾,登州靠海,总有许多法子可想。此外陆家在登州多年,小婿此去,也算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杨廷和叹道:“你到底年轻,想得简单了。不过,有当地大族拥戴,倒是便宜许多。只是你做事,要格外慎重才行。”
想了想又道:“先通政司左通政丛兰,正是登州府人士,虽他现在往延绥去了,回头调令下来,你也当往他府上拜会一趟。山东丛氏历代簪缨,与陆家又有不同。”
沈瑞忙应下,又说了一些暂时想到在山东的打算。
杨廷和一边儿给他指点,一边儿心里惋惜,虽说在外三年锻炼庶务开阔眼界,日后大局观会更好,一朝执政也更能懂得民间疾苦,但,说一千道一万,到底不比在京中更接近权力中心。
且如今内阁之中,李东阳与王华虽不和,却都是老派人物,朝中根基深;焦芳靠着刘瑾,嚣张一时;王鏊现在颇有些想退隐的意思,只观望,哪边都不想沾;这等情况下,杨廷和就显出几分劣势来。
他的状元儿子如今在翰林院,还用不上,倒是这个女婿,既在要职,又有圣眷,委实是他的好帮手。
但无论怎样,小皇帝既有这个意思,这就是定局,他知道以小皇帝的性格,他再想把女婿留下也无用。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帝党,正当听从小皇帝的指令才是。
杨廷和也只有接受这个结果了,一边儿帮着女婿谋划,一边儿也在幕僚中为女婿寻找师爷。
而王华那边,因着自己儿子王守仁就是出去建功立业的,倒不认为留京才是第一位的。
听罢沈瑞所言,王华只捻须微笑道:“你呀,这不肯图清闲的性子,倒是同你老师一般了。”
沈瑞笑道:“不敢与恩师相比,孙儿却也想效好男儿立一番事业。”
王华虽是称赞,却也凝视他,目光饱含深意,“看过你殿试策问,你的抱负老夫已尽知,只盼你记住老夫当日与你说过的话,在外也要慎言慎行,且不可以为大权在握便即冒进。须知事缓则圆。”
沈瑞想起殿试后王华与他的长谈,便深深一揖,道:“师公放心,孙儿不会贪功冒进,力求做事稳妥圆满。”
王华宽慰的点头,又道:“登州临海,境内也有数河,你回头与你老师写信,叫他遣些会水的人手与你。”
“师公真是将孙儿猜得透透的,孙儿便是这样打算的。”沈瑞笑嘻嘻道。
当初长寿等人也是王守仁所赠,可以说沈瑞身边护卫原就是这些人打的底儿。
王守仁在太湖指挥过水战,如今又在南京练水师,手下自然也会养有懂水战的护卫,沈瑞吃过这样的甜头,又怎会不讨人去,他还准备多讨些人来呢。
王华笑骂一声机灵鬼儿,又表示他也会写信与王守仁,与公文一并走驿路,还能快些到南京。
王华只遗憾他山东并无故旧。至于幕僚,有杨廷和这个岳丈在,也无需旁人插手,毕竟幕僚师爷也是主官的亲近人,杨廷和与他算不得一伙,因此王华也就自觉不赠幕僚以免惹人误会,日后有个万一,幕僚之间被人挑拨,非但不美,更是给沈瑞添麻烦了。
姑丈杨镇早年也是曾外放过的,因此对于沈瑞外放也给予最多鼓励。
两人谈了许久,他传授了不少在外为官的窍门给沈瑞。
能在外任上风光升迁回京,又能坐上大理寺卿的,杨镇也不是寻常人,沈瑞自然一一记下。
而且,杨镇还有个交情不错的同年是山东望族出身,其人虽在外地为官,家族却是在济南府的,族中也不止一人入仕,在当地颇有影响力。
杨镇道是这就写信过去,旁的不说,为沈瑞寻两个深谙山东本地官场的幕僚才是要紧。
这般打过招呼后,当小皇帝要让沈瑞去登州的口谕下到内阁时,王华和杨廷和都保持了沉默,全然不表态。
倒是焦芳头一个站出来叫好,表示皇上英明,沈瑞青年才俊,又屡在赈灾中立功,正是派往山东的不二人选。
一时内阁中诸人侧目。
焦芳因着儿子焦黄中没能入三鼎甲,是瞧着戊辰科所有排在焦黄中前头的进士都不顺眼的。
而焦黄中虽直接得赐了官职,但在这次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两项工程中,被提拔受重用的不是李东阳的人就是杨廷和的人,焦黄中连边儿也没摸着。回头再一看,与焦黄中同期授官的,几乎都比他官阶高了,他还在翰林院做个从七品的闲散人。
焦芳简直要跳脚骂了,借着刘瑾找翰林院碴的机会,他也没少下黑手,给李东阳、杨廷和添晦气。
因此,他焦芳一跳出来大声为杨廷和的女婿喊好,那准保不是好事儿。
焦芳不止为了拔掉杨廷和一个得力的人,其实也是刘瑾授意。
旁的大佬不知道小皇帝见了沈瑞,刘瑾却是知道的。小皇帝要外放沈瑞原也不会瞒司礼监。
刘瑾对沈瑞是没甚好感,但看在张永份上、看在沈家也给他送过礼的份上,也不算太厌恶。其实他最近在收拾翰林院那边,以及压平外面那些强行招婿戴大宾的流言,是没闲心理会沈瑞的。
但架不住他身边有人有心。
钱宁此人最善钻营,在小皇帝身边久了,摸清了皇上的喜恶,便一门心思专讨小皇上欢喜,果然成为皇上身边红人。
但他红是红了,来给他送礼求他办事儿的人也不少,甚至藩王都会大手笔给他送礼,这让他颇为得意。可,他终只是个弄臣样的人物,没有半点儿实权。
他虽是太监养子,却到底不是太监,不能一辈子靠着逗小皇帝开心过活,尤其小皇帝日渐大了,终有一天会对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失去兴趣的。
钱宁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趁着还有圣眷,赶紧弄点儿实权的差事来。
他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皇上对他是宠信有加,许多时候商量事儿都不背着他,可要派差事时候,不是便宜了蔡谅就是给了周贤,没一件好差事落他头上的。
那俩人家世摆在那里,他不甘也只能认了,但这次山东剿匪,摆明是派人出去抢功劳的,却用了个寻常世袭锦衣卫破落户罗克敌,又用了个百姓人家出身的高文虎,仍没用他,他便十分不平了。
钱宁由此疑心有人在皇上面前给他下蛆——那沈瑞上次可是当着皇上面揭他短说什么用人需懂练兵之道的。
这次从刘瑾私宅议事时听说了皇上有意将沈瑞外放,钱宁简直大喜过望,巴不得赶紧将这个人从皇上身边踢走,便不遗余力的向刘瑾吹风。
刘瑾也觉得万岁身边的人太多了,不利于钱宁挤进去。钱宁若能独占万岁的宠信,不断为他说好话,那他刘千岁也会站得更稳当,什么翰林院,哪怕内阁,他也不必放在眼里。
因此刘瑾这边一指令,焦芳当然乐不得照办,全力踢走沈瑞。
焦芳在内阁这一嗓子,李东阳立刻站出来反对。
李东阳固然也不愿这样一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王华、杨廷和阵营里,但是,比起让焦芳得逞,他还是选择让这沈瑞留在京城。
尤其皇上还是能听进去沈瑞的话的,在御道投书事中,沈瑞的表现也完全符合一个正直文官的标准,有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总要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哄皇上嬉玩的奸佞宦官、鲁莽武勋要好。
王华与杨廷和为了避嫌不出声,他李东阳却不能不出声。
李东阳坚持表示,沈瑞虽有才华,也写过赈灾札子,但到底年轻经验浅,当初他不过安置千把灾民,而如今的山东多府受灾,灾民只怕不下十万,当寻老成持重的老臣前往,才能压得住阵脚。
焦芳则表示,老成持重的倒是懂赈灾了,赈灾之后呢?今冬少雪且寒,眼看春天播种要耽搁,这一年收成如何是很不好说的,此时不光是要赈灾,还需要迅速重新补种粮食,否则赈灾就是个无底洞,年年需得赈灾!
不说朝廷受得起受不起这样的花销,就说三年过后土地抛荒,就是想种也种不出东西了。
沈瑞虽是年轻,却能从书中找出耕种之法来,朝廷赈济终究有限,还要靠灾民自救才是,沈瑞年轻有干劲儿,又懂行,正适合去做这个鼓励耕种之事。
两人据理力争,吵了十八个回合,也没吵出结果来。
结果第二天,小皇帝那边先是过问了刘瑾查侍讲学士卢阔之事,卢阔很快就被判了个罚米百石输边,然后官复原职。
未几,李东阳门下庶吉士景旸,未散馆就直接进了通政司为经历。
景旸也是去岁新科进士,且会试成绩颇好,李东阳也十分看好他。
可惜内阁角力,今年前十又被杨慎、沈瑞、刘仁、焦黄中、庞天青等有背景的占去一半儿,每位阁老能力保的人数着实有限。
景旸虽学识人品都上佳,殿试策问答得也极好,但变通上却比不得吕楠、胡瓒宗,李东阳只得舍弃他,力保吕、胡两人。
景旸没能进入二甲前七,不曾得到授官,之后倒是顺利考取了庶吉士,如今正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李东阳原也是准备等他散馆之后,再为他安排好去处的。
小皇帝这一番动作,李东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闭口不提沈瑞的事了。
沈瑞的任命顺利下达。
众同年好友不明其中深意,也同言官们一般,都是觉得哪里都不如在京中好,什么官位都不如在皇上身边好。
因此无论是来沈家贺沈瑞升迁的,还是之后为他所办的饯行宴上,大家在祝福之余,都不免带出惋惜语气来。
沈瑞也不会故作洒脱姿态,只是温文含笑,对于自己去山东这件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着戴大宾不曾出现在这饯行宴上,席间便有人窃窃私语,说宾仲莫不是被刘瑾搞得不敢出来了,又说亏沈瑞还替他出过头呢,这种时候不来相送实是不该。
还是杨慎亲自替戴大宾辟谣,说戴大宾刚刚接到家中丧讯,其母过世,如今重孝在身,不好登门更不便赴宴,众人这才释然。
有关系不错的暗暗记下,想着回头要补一份奠仪与戴大宾。
更有为戴大宾惋惜的,借着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的东风,戴大宾本是升了一级,前程正好,此番丁忧,三年后又不知会怎样。
又有人悄悄提前当初也是刚升迁就丁忧的前状元沈瑾,如今掐指一算,可是要回来了。
然沈瑾又怎会一样,他还有寿宁侯府为其谋算呢,戴大宾这要是从了刘瑾,三年后也必不愁了,现在么……
只是到底沈瑾是沈瑞族兄,如今在送沈瑞的宴席上,大家也不好议论沈瑾的闲话,嘀咕几句也就过去了。
戴大宾母亲年不过半百,并非老迈,此番却是殒于心疾。
她早年间也有心疾,只是并不严重,上了岁数后也常吃汤药调理着。
原本往年年节诸事都有她长媳代劳,也累不到她,偏今年戴大宾得中探花,刚进腊月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就都纷纷来戴家巴结送年礼。
人家送了重礼来见太宜人,尤其还有一些官员女眷,却不是一个举人娘子戴大嫂能代为招待的了,戴母只好强打精神一一应酬。
这一日午间小憩起身后,戴母忽然就直挺挺倒下了,瞬间没了气息,唬得丫鬟婆子们魂儿都飞了,哭喊着四处叫人。
戴大嫂赶来后拘了所有伺候的人,生怕婆婆被人下毒害了。
待大夫来看了,说是劳累过度引发心疾,戴家上下大恸。
这厢办起丧事来,那厢又忙派人往京中送信。
福建距京中路途遥远,又路过几个灾区,因此消息迟了这许久才送到戴大宾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