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黑面汉子咳嗽了一声,像是制止他再说,但是那一伙人大抵也都是这样想的。
比起他们的势力来,什么巨鲨,不过是个小泥鳅罢了。
朝廷的新式火器虽也让他们忌惮,但大海上变数极多,也不是凭着两门碗口铳就能所向披靡了的。
听得那说书人继续道,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拿下匪寇,与军民一心也是分不开的。
那小渔村村民们拼命相助,不仅是帮了官府,也是帮了自己。
要知道这群海寇穷凶极恶,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若是败走而不甘心,就算不抢掠,放上几把火,也够百姓们苦恼的了。
村民们敢于站出来打跑匪寇,也是保护了自己家园。
又说知府大人知道了村民们勇敢抗击敌人,深感欣慰,把这个村子立为“模范村”,先建了朱子社仓,许多养鸭、养鱼、办作坊等好项目也都先在这边推行。
又将村中青壮组织起来,练些粗浅的功夫,配备了简单器械,没事就在沿海巡逻,以防再有海寇。
说话间小徒弟就拿上来个长柄木叉,前端只支出来两根丫杈。
说书人笑着向大家介绍了这东西,说是大人起的名字叫防爆叉,又让小徒弟拿着叉子与自己比划了两下。
台下众人瞧着说书人被小徒弟顶住,张牙舞爪怎样也够不着人,不由捧腹大笑。
那说书人却不只是为了逗乐,演完又夸了一番这防爆叉的种种好处来,又表示如今诸社都配了这东西,又有配合着用的长短棒,两人一组配合着用,这个顶住人那个就开打,便再也不怕匪盗再来,但凡社里人家,都可以去领上一根。
“平时就是拿来晾衣服也是好的,真来贼了,操起来就用!”那说书人比比划划的说,引得台下一阵哄笑声。
还有人凑趣调笑喊道:“领了领了,早领了,晾衣裳好用得紧。”
这话题刚过去,那说书人转眼又拿出一面锣来,笑道:“这可不是耍猴用的,在下技艺虽也会些个,独独这耍猴不在行。”
又是引起一阵笑声来。
那说书人又解释了来贼如何敲锣示警云云。
更鼓动起青壮报名“保卫队”,并不入军籍,平时该种地种地,该打渔打渔,农闲时集中训练一阵,管饭还发贴补,到又贼人来时,出力保卫自家村镇一亩三分地就行。
楼下热闹喧哗,说什么的都有。
楼上在那说书人拿木叉耍宝时,还有人禁不住被逗乐。
这会儿脸上却是都一点儿笑容也没有。
这一套,就是防着水匪上岸劫掠的。
虽然他们不做这种近海买卖,但是被带着看这种戏,自然不快。
那老翁忽然开腔道:“玉姑娘特特安排了我等看这出说书的戏,如今看过了,玉姑娘的戏也请摆出来吧。”
两个劲装汉子应声过去将靠戏台子那边的窗户关个严实。
玉珠身后的汉子虽面上还带着笑,但脚下已悄然踏好了方位,暗暗防备着。
玉珠却依旧巧笑嫣然,道:“也不怪孟翁急了,这眼见就入三月了,到了汛期,海上生意也该是起来的时候了。”
那孟翁实诚的点了点头,道:“玉姑娘说的不错。老夫正是为此事而来。姑娘既是收了登州这几条出货的线儿,便也只能找姑娘来搭线了。”
八月十五一役,对于百姓来说,是朝廷剿灭了一伙海寇,从此更太平了几分。对于卫所则意味着赏银与升迁。而对于文登地方豪强势力而言,却是一场大洗牌。
这伙海寇牵出了一直做销赃生意的王家,而这条线上还拴着山东的几家王府。
联系巨鲨帮的是王家,意欲借劫掠杀死沈瑞的命令则出自德王府。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清丈田地确实触动了这些藩王、地方大族的利益,想下狠手杀了沈瑞倒也合情合理。
然追查下去,巨鲨帮却又和当初的太湖水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影影绰绰有着宁王的影子。
若王家只是一个寻常无子女太妃的娘家,随便也就料理了,但牵连着山东几乎所有藩王,这件事便不能轻易处置了。
于是,八月底,文登凡与海上有些联系的人家都被清理了一遍,以各种罪名抓走了不少子弟,罚没了不少银子。
这些人家却还要千恩万谢的——若直接定罪为通匪,这匪又是妄图劫杀知府大人的,那不说株连九族,起码抄家是妥妥的。
如今保下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子弟也没流放,多半判的是当地“劳动改造”,半数家产也保住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些人家懂事的更是早早的表示全力支持建朱子社仓、积善堂,清丈田亩更是全力配合。
唯独王家,没有人动。
不是因着他家外戚特殊,而是,官府表示,是王家检举揭发了当地许不法之事。
同是销赃的大户,无不咬牙切齿痛恨王家。
也不是没有那气不过的想报复,找几个泼皮无赖去王家闹一闹,奈何王家门外竟恁多卫所官兵护卫,等闲人都靠近不得,便只好作罢。
众大户还都道是王家告密后怕人报复,特地调了卫所官兵来保家小周全,都是跳脚骂着。
却没有人注意到过,王家上下没有人能再踏出府门一步。
九月天气转凉后,宫中多位太妃、妃嫔、宫娥染恙,京中患风寒的人家也不少,一时药材腾贵,而十月中,传来宪庙敬妃王氏薨逝的消息。
听闻太皇太后请皇上荫封敬妃的侄子一个百户的职衔,皇上自然准了。
且念在王家在剿匪一事上立功,还特别给了这个侄子一个实缺,让他往浙江某地去上任。
这就更坐实王家告密了。
至于王家变卖田产举家搬走的举动,被当地人解读为王家失了宫里的太妃,害怕其他人家报复,才特地搬走避难的。
至于王家走后音信全无,根本没有人关注过。
大约这个冬天太过寒冷,十一月底,德王的第三子,成化十七年封了济宁郡王的朱祐樳也是因风寒袭肺断送了性命。
这位济宁郡王曾先后有五子,奈何没一个站住的,尽皆夭折。
众人原以为以德王的性格,必然会上折子求皇上许他择一孙子入嗣济宁郡王一支好继承爵位。
结果德王府却没半点动静,眼睁睁看着济宁郡王因绝后而封除,御赐的产业田亩统统收回,郡王妃及内眷徙济南依附德王府过活。
皇上似为了抚慰德王的丧子之痛,召回了张禬,只处置了侵吞民田案里恶意投献之人,也不继续清丈下去了。
德王府也像回过神来一样,在年节时将所欠田亩税银统统缴了。
山东其他藩王也似乎皆以德王府马首是瞻,德王府不蹦跶了,他们也都纷纷蔫了下来。
绝大多数朝臣及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道德王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后顿悟了。
却不知,通匪若是上升成通倭,便是藩王也一样保不住封国。
至此,整个登州的海寇销赃线被彻底的斩断。
销赃是断了线,海上的消息并没有断,便是不销赃,亦有一些寻常的走私买卖在里头。毕竟还不曾全面开海。
王家低价变卖的铺子产业,被立了女户的金玉珠姑娘买去了,醉香阁等几家暗地里做销赃买卖的楼馆也都易了主,归在了她名下。
这次的事情玉珠也立了头功,田顺收拢来的本地蛇信子、江湖好手尽数划归给她调拨。
因此如今的玉珠姑娘再也不是那小小的青楼头牌,俨然是登州一带蛇信子的总头目了。
诸多消息汇集到她手上,再分门别类料理好,通过八仙的站点传递到沈瑞那边,沈瑞那边有专人处理。
故此今天这伙人才会找上玉珠。
玉珠如今底气足,又算准了甭管谁,只要想谋日后海上的生意,就不敢与她使强硬手段这边撕破脸,因此有恃无恐,才这般镇定从容。
听得那孟翁这般说,便笑道:“这般说却是抬举我了,这也要看孟翁想要做什么样的买卖了。我这肩膀窄的很,可不敢担重担,再耽误了孟翁的大事儿。”
那孟翁淡淡道:“不过是让玉姑娘牵个线,老夫想见见玉姑娘的东家,商量海上的生意。”
玉珠眉梢一挑,带出几分妩媚颜色,笑道:“才说孟翁抬举了我,这会儿又瞧我不起了,难道我这些年的缠头还盘不下两间铺面?孟翁忒也小看人!我便是这铺子的东家。”
口中这般说,心下却盘算着对方的身份。
对方是搭着以前蛇信子的线找上自己的,是海寇无疑。只如今海上乱得紧,自立门户的也多,这伙人胡编乱造个身份也没人当真。
海寇里敢直接说要找她背后靠山的还真没有过,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又所谋何事。
那孟翁瞥了玉珠一眼,道:“玉姑娘委实是肩膀窄,担不了太重的担子,所以才要找大东家问上一问。”说话间挥了挥手。
那黑面汉子站了起来,走到玉珠身边,用身形挡住玉珠身后人的视线,掌心一翻,手中一块小小的黑漆木牌。
木牌虽小,其上所刻纹路却真真切切,乃是一团祥云之中露出九只狰狞蛟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