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寿哥已在南直隶境内徐州府了——他此番是真奔着亲征来的,盼着有仗打,一路根本不曾游玩,真真是催着赶着急行军。
此番随驾的阁臣乃是杨廷和、梁储和费宏三位阁老。李东阳与王华两位上了年纪,不宜奔波,被留在京中主持大局。
杨、梁、费三人听闻喜报皆劝寿哥回銮。
寿哥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哪里肯回去!
尤其这都到了南直隶了,南京就在眼前了,他是太祖的子孙,怎么能不去南京看看?
这次没有什么人敢提什么让王守仁放了宁王好叫皇上自己捉一次了。
寿哥也没有玩猫鼠游戏的意思,立刻就让昭告天下,亲征大捷,逆藩叛乱被平。
而后令王守仁将宁王押至南京,他要戎装入南京城,接受献俘。
杨廷和等一干大臣苦口婆心劝阻,皆道如今逆王虽被擒,但其所养匪寇仍有在逃,皇上还是早日回京才稳妥。
又言如今秋高马肥,只恐鞑靼还会犯边。
又言离京日久政务荒废云云。
寿哥就一句句反驳,“难道又许朕亲征北虏了?不然鞑靼犯边让朕回京做什么?”
“宁逆都覆灭了,刺客还来杀朕做什么?劫法场?那也该是在南京啊?”
“原本不也就是阁老们主持政务吗?王岳也在京呢,司礼监一应照常,哪里荒废了?”
无论大臣说什么,他总有歪理回怼。总之,什么都不能令他回銮。
寿哥这一路走得甚急,看着两岸风光也是眼馋不已。
原想着平了宁王返程时再好好游玩的,不想这么快就大事已了,正是夏秋之际,最适合游玩,繁华的扬州就在眼前,总要玩个尽兴。
遂小皇帝高高兴兴宣布:南征改南巡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你要说祭祖陵啊、南京受降啊,朝臣们虽不满却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但你现在说要花民脂民膏出去玩!又是好几省报灾、鞑靼一直威胁边境的情况下,那就是昏君行径了!
朝臣们就像被激怒的马蜂,开始围着皇帝攻击起来,一如回到了正德初年,发现这个小皇帝不爱学习一心贪玩的时候一样。
身边人劝谏不止不提,就京城、南京御史言官送来的折子就能堆有一人高。
寿哥呢,翻翻白眼,根本不理会。喜欢递折子就递吧,跟着来的阁老是干啥的,让他们慢慢看好了。
张永这个司礼监掌印也跟出来了,有啥政事,三位阁老并张永一起商量着解决就行了。
他该玩还玩他的。
你们说御驾出行游玩随扈太多忒也奢靡?好,那就微服私访!就带那么几个人儿,不打仪仗,溜达着就出去了。
你们说白龙鱼服市井混杂恐有危险?好,可以不去市井,就巡幸大臣家,有啥好吃的好玩的,叫他们备下!
寿哥就这么一路纵情游山玩水,慢慢的南下。
不止朝臣们不满,便是张会也有些吃不消。
年少时他没少跟着寿哥这么满京城的游玩,彼时他就只负责玩,变着花样的寻乐子哄好寿哥就行,那是无比轻松惬意。
而今,他要负责皇上的安危,每日里规划路线,安排暗中保护的人手,还得让寿哥尽兴,还得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注意有没有危险。真是累死了。
张会不止一次写信给沈瑞,喊他别在家躲清闲了,赶紧回来帮自己分担分担。
沈瑞这又哪里是清闲了。
他收着家书时南边战事未完,他虽然知道必然会赢,用不上自己这先锋官,但军令在身也不能就这么跑了。
过继了还分了宗了,哪怕是生身父亲死了,也用不着他守孝丁忧。
所以上书给寿哥时,沈瑞如实讲了松江府发生的事,表示怕叛军为祸地方,他既为先锋就当先去为陛下扫清障碍。
想想当年宁藩制造松江府“倭乱”抢了多少金银去,寿哥当然也不愿意沿海这些富裕府县被宁藩摘了桃子去。
便下旨让先锋官沈瑞分出一队人马来,往松江等各州府剿匪。又让沈瑞便宜行事,也算给他个假期让他料理族中白事了。
沈瑞这是奉旨回松江公干。
他之所以着急回来也是来干扫尾工作的,就怕九头蛟那边没藏好,让沈家这没“通藩”倒“通匪”了。
松江这边安顿好,杭州府又出毕真搅乱人心的事,沈瑞便带兵往杭州府去了一趟,捉了毕真及其同党。
之后嘉兴、湖州、镇江、常州也多有类似沈家这样的事发生,虽不是大面积劫掠,却也影响不小,同时又有本地的山贼水匪出来趁火打劫,沈瑞、赵弘泽分头行事,一一平了乱局。
直到八月下旬,才将这一带的乱匪彻底肃清。
所以接着张会的信,沈瑞也表示无奈,这边停灵未满,总要等着长辈下葬之后,安顿好后续才能回去,彼时,皇上当已在南京了。
只能张大指挥使自己扛着了。
张会这边倒好打发,大舅哥杨慎那边却是难敷衍的。
杨慎此番并未随扈,是杨廷和得知沈家出事后,打发人回京去叫杨慎告假南下吊唁,顺带往山东接上杨恬,护送她母子回松江。
虽沈瑞出继了,又分了宗,但沈源到底是生身父亲,作为姻亲杨家这礼数不能省。
杨慎在路上听闻宁逆被擒,万分高兴,只道圣驾即将回銮,不想皇上竟改南征为南巡,一路游玩起来,这让素来端方的杨慎十分看不惯。
他给父亲、给老师李东阳都写了书信,也上了数次折子规劝,直言“人君轻举妄动,非事而游,则必有意外之悔”。
然而这些折子,是同其他同类内容的折子一样,被寿哥丢在一旁,理也不理了。
杨慎与沈瑞说起,仍是气愤不已,又说他们这些人说话皇上不肯听,沈瑞为帝王近臣,又素为陛下智囊,劝诫肯定会有效果,让沈瑞也多多上书规劝。
沈瑞心道,这逗留扬州游玩不走算得什么,历史上正德此次南巡玩了一年半呢!这才是个开头而已。
可面对耿直的大舅哥,沈瑞又没法说什么,只能顺着他来,然后再引导他去思考别的,比如如何把皇上南巡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虽是劳民伤财,但皇上吃过玩过的也必然受到追捧,如此扩大产业,也是能让一部分百姓糊口谋生。
又拿了河南的规划来劳烦杨慎帮着参详。
杨慎虽道:“此番皇上亲征给你的那些差事,怕不会再放你回河南了。”但到底还是应下,帮着谋划些好点子。
沈瑞也摸不清寿哥到底想如何安排自己,于他本心,还是想回去河南好好经营的,既是避开朝中纷扰,也是确实是才在河南打开些局面,不想就此放弃。
然而,计划永远是没有变化快的。
杨慎在松江与沈理、沈瑾聊得投契,又对沈家族学大感兴趣,本是想多留些时日的。
忽然扬州那边送来消息,却是杨廷和父亲杨春因病故去,杨廷和、杨慎父子皆要丁忧。
杨慎便即启程往扬州汇合杨廷和回蜀中老家,而京中俞氏王研婆媳则会随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一家子由京城返蜀。
杨恬虽是出嫁女孝期短,但论理也当回去奔丧,却被杨慎拦下。
言说路途太远,江西刚刚平定,这路上也未必太平如初。
杨恬身子本就弱,生了孩子又有损伤,此一番从山东到松江一路也颇劳累,尚未缓过来,不宜再远行。
又言便是山西杨悦那边,送信时也会告知不让她奔波回蜀了。
杨恬这才作罢。
杨慎启程时,沈瑞夫妇俩带着孩子在渡口相送。
杨慎此时还不忘郑重叮嘱沈瑞道:“恒云,为人臣者,还当尽力劝谏才是。”
“‘今皇天所付之中国在陛下,祖宗所传之位器在陛下,两宫之孝养在陛下,臣民之覆庇在陛下,奈之何其不重且慎也。’”他道,“我折子里这般写,心里也是这般想的,江山社稷,如何能不慎之重之。”
“恒云,我见你为山东、河南所做,皆是为百姓谋福、为大明谋万万年,甚至不惧得罪宗藩权贵,毫不惜身。然我不知为何此次你不肯上书劝谏。”
“难道不正当多多劝谏皇上,对这万千黎民、万年社稷慎重以待吗?”
沈瑞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苦笑不已。
杨慎并不逼着他承诺什么,转而又道:“父亲此番丁忧,内阁还不知怎样变化,王阁老他肚量……”却终还是隐去肚量太小这句。
杨慎到底是李东阳的弟子,对于王华百般打压李东阳门人,打压功臣杨一清,他很是不平。
只是提醒般道:“王阁老未必事事谋划皆为你好,父亲不在朝中,你在外任上,只怕也不如从前便宜。”
沈瑞叹了口气,心里也是明白,就比如边关马市这事,师公并不会因为他沈瑞而放弃借马市打压杨一清。
此一番杨廷和丁忧,内阁又空出个位置来,又有南征诸多功臣待封赏,又要削掉那些有通藩嫌疑之人,朝中还指不上怎么变化。
杨慎似看出他的踌躇,拍了拍他肩膀,道:“若是皇上召你,你便回京吧。在皇上身边,皇上信你,你做事总会少些掣制。”
“在皇上身边,还是要尽力劝谏才是……”他这般说着,便又把话绕回来了。
沈瑞郑重作揖,表示必当将大兄重重告诫牢记心中。
双方就此作别。
沈瑞看着那船渐渐远去,杨慎立于船头,坚毅挺拔,如松如柏。
回想着方才杨慎劝他的那些话,想起历史上那杨慎所经历的种种,一时感慨万千。
江水滔滔,孤帆远影,沈瑞忍不住低吟起杨慎那首千古名篇。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旁杨恬美目含泪,本自伤感离别,忽闻此词,不由怔愣,她知丈夫文章颇好但诗文实在平平,不想今日竟能吟出如此佳作。
她复述一遍,只觉得回味无穷,忍不住反复吟诵咀嚼。
沈瑞却醒过神来,不由尴尬,连忙道:“非是我所作,乃是大兄……”
呃,这首也不是他大舅哥先前写的,是历史上的杨慎因“大礼议”受廷杖,夺官谪戍云南后,才得此篇。
望着妻子带着困惑的双眼,他一时竟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
好在说话间,乳母已抱了小杰哥过来,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扎着双手啊啊的叫着,要父母来抱,一下子吸引了杨恬全部的注意力。
“杰”是寿哥知道沈瑞得子后赐下的名字。
虽族中早有七房旁支的哥儿占了此字,但皇上赐名,旁人也只能让道改名。虽先前沈琦沈琴已帮他办妥,此番回松江沈瑞还特地到那族人家中致歉。
小杰哥被养得白胖壮实,相貌生得更像母亲一些,性子倒是半点不像,最是活泼好动。
沈瑞怕杨恬抱他不住,连忙接过来。这小子咯咯的笑,一会儿揪揪他爹的头发,一会儿揪揪他爹的耳朵,就没一刻消停时候。
而那个智计百出文武双全的沈传胪,在儿子面前,却变得只会傻傻的笑,笨拙的怎样也避不开那双捣乱的小胖手。
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方才一直恍惚于历史和现实间的沈瑞,这一刻,一颗心忽的彻底安宁了下来。
九月初一这日,沈家再开祠堂。
各房房长、族老,部分族人齐聚宗祠,乌压压的一片。
在外为官的,如沈瑛、沈溧、沈全、沈玳等都尽量告假回来,经商求学的,如沈涟、沈渔、沈玥、沈琛、沈宝、沈环、沈椿等亦赶了回来。
虽则盛大郑重,但满堂皆是沈家人,并未邀请外人观礼。
此次开祠堂有几宗事,主要是为了推选新族长——沈琦表示将阖家陪同小桦哥一起走,故此辞去族长之位。
此外便是将小楠哥、小杰哥上族谱,将小栋哥开除族谱。
又有,三房决定房内再次分宗。
沈琦带领众人为祖宗供上三牲祭礼,上香叩拜,而后在公厅落座。
作揖一圈,沈琦往中堂站定,循例先讲了沈氏家史,而后语带呜咽,讲了自家要陪儿子同走的决定。
沈琦这些年作为族长秉公处事,族人皆信服,晓得他这一家子的不容易,因此也都表示理解并送上祝福。
至于继任族长人选,族中不少人想过沈理,但随着逆藩覆灭,小公子并其手下谋士在河南落网,张鏊也在其中,那盗印一事也大白于天下,沈理未到半百,要说起复也并不难,只恐族长也当不长久。
宗房沈珺此番立功,虽要守孝三年,但之后必有前程,也不会留在松江。
故此族人私下已是商议过,此时一致推选先前在族中作为监管、处事严谨的八房沈流为族长。而记录账簿经管人,仍选六房沈琪。
先前总管族产的是沈涟,如今三房要再度分宗,沈涟一房准备舍了松江田宅举家迁去山东,这总管便也要换人。
这几年沈涟帮着沈瑞忙山东、河南事宜,族产这边本也是在沈渔之后做过粮长的宗房庶支沈淮帮忙打理,如今便全权交托给他。
又有五房庶支沈珈,读书未成,做生意倒有些天分,便跟着沈淮做个帮手。
之后便是请出族谱。
开除小栋哥时,坐着的沈珹和站在他身后的沈?面上一点儿表情都无。
一旁沈珺眼中含泪,似是对自己没能救回侄儿深怀歉疚,但到底真实是怎样,旁人是不得而知了。
只厢房女眷那边发出一阵呜咽,乃是珹大奶奶。
少一时,沈瑞出去厢房,抱了小杰哥进得公厅,身后跟着已是小小少年小楠哥。
沈涌的目光一直黏在小楠哥身上,下意识的就唤了一声。
自从那日沈涌亲眼见到琼哥儿被杀,便即病倒了,病榻之上每每想起旧事,不由追悔莫及。
听闻何氏母子归来,他曾遣人去请,想见一见小楠哥,却被何氏拒绝了。
因此小楠哥并不认得他,听闻有人喊自己名字,知这堂上坐的都是长辈,便十分知礼的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