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更让他觉得悲哀的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提不起那个恨她的力气,只能感觉到脚底生根,如陷魔障的泥泞之间。
“如今你我既然要拜堂成亲,那我总该将这个真名告诉你才对。”
“我姓霍不错,但我的名字——”
她手中扇柄在顷刻间四分五裂,取而代之握在她手中的是她那把从不离身的摇光剑。
狄飞惊此前觉得这把剑能随她心意而动,并非是他的错觉。
七星破军,摇光北斗。
此时依然冰透的剑身泛着的冷意,与先前的一剑无尘还是有些分别,这寒光照雪之剑上,霜色中好像还凝结着一缕血色。
而现在它不知从何处横飞而来落在了霍绫的手中,与她这吞霄气势再契合不过。
“狄大堂主最好记牢了,我叫霍凌霄!”
她平生任性,剑行无忌。
修剑千年稳坐剑宗魁首之位,更是执掌宗门为剑主,却一遭在天劫之下殒命。
她疑心是自己太过狂纵开罪了天道,多少得收敛着点,这才在来到此间后,给自己改名为霍绫。
可她一身反骨横行天下,又岂是霍绫这个名字镇得住的!
她能听狄飞惊给出的判断杀人,却绝无可能永远当那个听命之人。
如雷损这般的人,更是永远别想压在她头上做什么顶头上司!
狄飞惊的唇角泛起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霍凌霄,霍凌霄……
他难免在此时想到了雷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获麟之解,可她哪里是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麒麟之才——
分明是一把霍乱凌霄之剑!
这把剑真正开锋的第一个对象便是雷损!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已至此,狄飞惊心头千般心绪翻涌,好像都在在此时化为了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到底有多少暗流涌动,又有多少海面之下的起伏,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也没什么,继续这场婚礼而已,只是我对主持婚礼之人不太满意,也对在场的宾客不太满意,决定自己换一个主婚人,也——”
“再多请几个人!”
霍绫,不,应该说是霍凌霄以无比平和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
这话中不容转圜的千钧之力却让满场中人觉得脖子上似有刀风扫过。
狄飞惊的耳力极强,又怎么会听不到此刻六分半堂中有外人闯入的声音。
第一批闯入的人脚步极有秩序,不是军队便是同军队编制的——
金风细雨楼泼皮风队伍!
另外还有一批人马,随同着他们一道闯入了六分半堂,闯入了不动飞瀑!
只听霍绫扬声笑道,“关大姐,苏楼主,可否劳烦二位当个证婚之人!”
“小高,也带着你的人寻个位置。”
狄飞惊的眸光一沉。
苏梦枕果然来了。
老对手殒命的场合,他怎么会不选择亲自来见一见。
他方才在想,霍绫表露出异常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又是何时与雷媚之间达成了一起动手的协定。
如今想来,只有可能是从她在楚河镇上消失的时候开始。
可光是雷媚,何来此种底气去说服她对雷损发动致命一击。
雷媚再如何憎恶雷损,她都是个曾经从鬼门关上走过一次的人,她也比任何人都要惜命,也比任何都知道时机这个东西。
所以她绝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
毕竟六分半堂人尽皆知,她为了狄飞惊的一句该杀,能仗剑出手,当着苏梦枕的面宰了薛西神。
可苏梦枕不同,他向来是个有六七分把握就敢这么去做的人,他在楚河镇上吃而来的暗亏一定会想办法找补回来。
倘若霍凌霄本就有诛灭雷损之心,这两方无外乎是一拍即合而已。
这位身着杏色长衫,外披深色风氅的青年,领着尽数出动的无发无天队伍以及泼皮风,堂而皇之地踏入了不动飞瀑。
即便长年的疾病缠身,更有先前折了薛西神自己也败下阵来的交手失利,也丝毫不影响在他出现之时,六分半堂中人在惊惧于霍凌霄威势之余,又多了一分如临大敌的情绪。
而在他的身边跟着的,是个让狄飞惊都不曾想到会出现的人。
梦幻天罗关昭弟!
为何霍凌霄要在先前发问,倘若有人背叛了发妻当不当杀,这个问题也同样有了答案。
她在婚礼之前便见过了这位雷总堂主的夫人。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提到她,或者说我是怎么找到她的。”霍凌霄像是在说出什么寻常交谈的话语一般,继续说道,“我调查万古长空帮血案受的是方歌吟的委托,这一点你应当清楚。”
江湖上一直有关于两人一战的传闻,狄飞惊确实清楚这一点。
“在方歌吟的身边,我见到了个与那位雷纯姑娘长得实在相似的人,她叫温小白,我从她那里听到了一个一团乱麻的感情纠葛故事。”
“听完之后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关昭弟在哪里?”
在这个故事中,最无辜的关昭弟在哪里?
她名号梦幻天罗,更在迷天七圣盟中有关大姐的名头,毋庸置疑地是这京城中的一位神秘、强大更有势力傍身的女子,在雷媚扬名,雷纯长大之前,何来三人之一的这个后缀。
可在雷损登上六分半堂总堂主之位后,她却忽然消失无踪了,就仿佛是遭到了什么人的毒手。
“我上京城来,本就是要来找她的,就算没有遇到你我也要往京城走一趟。”
只是恰好因为狄飞惊和她某种潜在规则之间的契合,正好让她有了另外的一个借口,一个比打上门来更有意思的借口。
“我原本以为她已经死了。”
这也似乎是绝大多数人的认知。
“可巧的是,我们将戚少商等人带进了六分半堂。”
狄飞惊已经听明白了。
雷总堂主为免戚少商逃离,自然要将他关在一个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同样被他用来关了另一个人。
一个本不应该身陷囹圄的人。
这也正是为何现在搀扶着关昭弟出现的,正是与戚少商和雷卷一道被抓来的唐晚词。
“雷总堂主实在对不住她。”霍凌霄语气渐重,分毫也不给已然陈尸此处的雷损一点面子。
关昭弟下嫁之时,一方是迷天七圣盟的大小姐,关七的胞妹,另一方甚至都排不上六分半堂中的第二把交椅——
当时的雷总堂主雷震雷最属意的接班人是雷阵雨,而不是雷损。
但她不仅没享受到成为六分半堂总堂主夫人的尊荣,反而成了雷损迫害的对象。
很难说是因为她见过了雷总堂主上位之前的狼狈场面,以及为排除异己拿出来的手段,雷损容不下她。
还是因为迷天七圣盟式微,雷损忙于吞并对方的势力,更不可能放任这迷天盟中声势不小的关大姐回去重整旗鼓。
当年风华正茂,锐意逼人的梦幻天罗,变成了如今这个被人搀扶着行动,形容消瘦的样子,还是让人不由不唏嘘叹惋。
她当年识人不清!
在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分昔日容色,鬓边却已生出几分华发的女子,在看到倒地身亡的雷损之时,忽然挣脱开了她身边的唐晚词。
明明像是因为长久的□□,她四肢的筋骨都有些萎缩的样子,这令她难以支撑起寻常人正常行走的脚步。
她却依然挺直了腰板,一步步地朝着堂上走来。
这行动中让人依稀见到了她当年鲜衣怒马,名动京城之时的模样。
“剑君方才说,想要我替你做一做这个证婚人。”关昭弟在雷损的尸体跟前驻足,脸上一瞬间闪过了不知道是怅惘还是仇怨的情绪。
但在她转头之时,有些早已经在这多年间想明白的问题,绝不会在她脸上再显露出分毫的端倪。
“你应当清楚雷损是什么人,六分半堂为了维持住偌大一个家业,又不像是金风细雨楼一般自有坚持,背后运营着多少不正当的生意。这些东西这位狄大堂主全然不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他曾经代行过总堂主的权利,你确定不更改自己的选择吗?”
关昭弟的目光微寒。
霍凌霄觉得,相似的问题很可能在当年从她兄长的口中问出来过。
问她一个好好的大小姐为何要选择看起来没什么前途,还显然心思极深的雷损。
当时的关昭弟是如何辩驳的,霍凌霄不曾亲耳听到,但想必也不外乎是那么几条,给自己的选择做足了心理建设的答案。
不过她的情况和关昭弟的情况其实并不相同。
霍凌霄还没开口,有个人已经替她抢先说话了。
“我说关大姐,我们掌门决定的事情,你就不必多言了。”
被霍凌霄先前称呼为“小高”的青年,居然牵着一头赶路用的驴子,就这么来了此地,谁见了都得说一句够有胆子。
但他的身份却并不难认。
他是方歌吟方巨侠的入室弟子高小上,也正是因为他的行踪不巧暴露了,这才让人知晓,方巨侠上京城来一行。
在他的手上握着一把长剑,剑生金红之色,显然并非凡品。
那正是天羽剑派的镇派信物,方歌吟的佩剑金虹。
这把剑到了,也就等同于方歌吟到了,而现在他手捧此剑,递到了霍凌霄的面前。
摇光剑与金虹剑一道被她握在了手里,与高小上一道来此的六派门下,在她掣剑高举之时,尽数朝她俯首行礼。
他们人虽不多,却已经代表了一个信号。
在此地的绝不只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两方势力而已,还有方歌吟门下六方势力,以金虹剑为令,如今正听从她的调配。
纵然是此刻看来比之雷损棋高一筹的苏梦枕,也只能做此地的客人而已。
关昭弟自然也不例外。
霍凌霄并非是一个人在京城里单打独斗!
谁也没有这个对她发号施令的权利,只有她自己才是这盘棋局的操盘之人!
“关大姐,你该知道要如何治愈被腐肉侵蚀的伤口。”霍凌霄收剑而回,扬眉轻笑,“第一步自然是要将这个腐肉给彻底割除了。”
这一步她已经做完了。
也是当日她在楚河镇上,在苏梦枕的劝说下,提前做出的决断。
“第二步自然是将伤口给缝上,既然腐肉已除,没有讳疾忌医的道理。”
“此事我心中有数,不必多言。”
霍凌霄的目光扫光了一旁的司仪。
这位可怜的司仪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本以为这六分半堂中的大喜事,经由他来操办,简直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想必不缺声名也不缺赏钱,更不会有什么抢亲之流的飞来横祸,毕竟也没人有胆子抢到六分半堂的头上来。
谁知道这一夕之间的婚宴惊变,比之抢亲都还要来的刺激得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夺路而逃,还是跟身边那个随侍一般,干脆装晕算了。
但霍凌霄的眼神中分明透露着一个他想要装瞎都不成的信号。
若是他现在敢晕过去,那他才是当真要死定了。
他极力让自己感觉脚踩云团的飘忽脚步稳定了下来,以免将手中托盘上的水酒给泼洒了出去,顶着全场人投注过来的目光,走到了霍凌霄和狄飞惊的面前。
那个气势惊人的剑客将手中的剑往回收了收,似乎是对他这识趣的举动格外满意。
然而司仪心里都快开始连篇牢骚了。
他也在同时看到了那位狄大堂主的神情。
他脸上在刚入总堂时候的喜气早已经荡然无存,此时在目光中含着一缕血光,更有一种被人挟制到了悬崖边缘的身不由己。
他心神翻涌间看到司仪托盘上的合卺酒时,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托盘的底纹上,那是一副浓艳如血的并蒂莲图案。
这本属吉祥意味的图案,现在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