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美人

路边的大柳树长得极其茂盛,长长的枝条直拖到地,随风摇曳,好似美女飘逸的长发。

马冰顺手抓了一根,截了一段细细捏着,视线从那些华贵的马车上收回,貌似不经意地问:“谢大人觉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如何?”

谢钰看了她一眼,“此乃治国之本。”

若达官显贵凭借身份肆意妄为,天下必将大乱。

所以陛下才认命他为开封府军巡使,为的就是压制那些自视甚高的权贵。

随着揉搓,马冰的指尖渐渐染上淡绿色的树液,浓郁的草木味充斥鼻腔。

她将树枝的芯小心剥离,只留下软趴趴的树皮筒,放到唇边轻轻一吹。

“嘀”

响亮的柳哨声传出去好远,连胯/下的大黑马都下意识抬头,眨巴着大眼睛到处看。

什么东西叫?

“皇亲国戚,也是如此?真的会有人大义灭亲么?”马冰歪头看向谢钰。

即便她不开口,这个问题谢钰也已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间想了无数遍,答案清晰可见。

“若果然做错了事情,就该面对,与身份无关。”

上行下效,若上面的人犯了错就逃避,又有何颜面训诫下面的官民守法?所谓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就成了一句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底一片坦荡,没有丝毫迟疑和心虚。

马冰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

“那么马姑娘,”她没有再开口,谢钰却转过来问道,“若你遭遇不幸,是否会迁怒罪魁祸首的后人?”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答案对他至关重要。

马冰没有马上回答。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才语气复杂道:“最初,确实是有的。”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她许久,不然面对谢钰时,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几年前她离开西北时,先帝已经去世,当时她就想着,父债子偿,不如效仿传奇,刺杀当今,以报血仇。

可走的地方越多,见闻越多,马冰渐渐意识到,她的想法太简单了些。

如今在位的实在是个好皇帝。

他登基之后,减免赋税,修筑水利,任用贤臣,百姓们吃得更饱了,穿得更暖了……

且不说孤身刺杀的行动能否得手,若得手,皇子们尚未长成,外戚和先帝留下的几位王爷必然伺机而动,岂非又要天下大乱?

而她,是否会成为千古罪人?

她见过经历过的死伤已经太多,实在不想再看到无辜者丧命,百姓流离失所。

来到开封后,马冰又得知,昔年的仇人们大多风光不再,要么被架空,要么被打压。

她的心中不是没有波澜。

也许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结果,当今为掌控权力顺势为之,但无论如何,他的所作所为确实稍稍弥补了先帝的过错。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现在的皇帝,至少目前为止,与先帝确实是不同的。

谢钰看着她。

最初?

那么是不是说,现在……

但这种彻骨之痛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

若那样简单,又怎么会有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老话?

觉察到他的注视,马冰也转过脸来看他,目光幽深,一时无言。

谢钰觉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在透过自己,看别的什么人或事。

伴着谢钰眼中的关切,马冰的视线渐渐放空,仿佛穿过他的身体,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经常在深夜无眠时反复拷问自己:

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如果家人泉下有知,他们会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仇恨延续至今,已至三代,还要继续下去吗?

还会继续下去吗?

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谢钰是仇人的孙子,公里公道的说,当年的事与他无关。但又有人说,父债子偿,马冰很难一点儿都不心怀芥蒂,半点不迁怒。

凭什么你的家人做下那样的滔天大罪,却可以高高在上,后人高枕无忧,延续荣华富贵?

但世上还有另一句话,“爱屋及乌”。

当年,还不是清武侯的谢显初入朝堂,还没站稳脚跟便不顾各方压力,与数位大臣一起为西北战事进言,力保他们的身后名……

所以,谢钰不仅是她仇人的孙子,还是恩人的儿子,当真叫她又爱又恨。

先帝信佛,晚年尤甚,在位时广修佛寺,短短几年内,开封城内庙宇横行,香火满地。

说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游离红尘之外,可那些庙宇却座座广大巍峨,处处金碧辉煌,不知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当今登基后国库空虚,便寻了由头,抓了许多出头的所谓大师,由此顺藤摸瓜,抄了几个贪官的家,一并查封许多寺庙。

在册的寺庙名下多有田产,非但不必纳税,日日还有信众送食送饭、广添香油钱,并贩卖香烛珠串,简直富得流油。

把开封府内的知名寺院查抄个七七.八八后,国库迅速丰盈,剩下的这才回过味儿来:

啊,果然是换了主子。

于是各个缩起脖子,简朴之风迅速风靡。

如今城中仅剩的几座庙宇便如惊弓之鸟,生怕哪天皇帝突然缺银子使,再行发作,也不大敢张罗大活动,渐渐寥落。

久等再次下手的时机不到,皇帝私下与谢钰等亲近人说起时,语气间不乏遗憾。

不得不说,一口气吃成胖子确实很痛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如此表现,下头的臣民自然效仿,也都将视线转移到城外那些原本不起眼的庙宇上。

福云寺便是其中之一。

福云寺地处深山野林,往来车马不便,以前只有附近几个村镇的百姓偶尔去拜一拜,庙宇破败,香火稀疏,里头稀稀拉拉几个大小和尚也都瘦。

可这几天幸得同行衬托,竟意外风光起来,又有各处出家人来投。

人怕出名猪怕壮,同行们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把个主持连同上下大小僧众都唬得了不得,越发谨言慎行。

福云寺等闲不接受香油钱,实在推辞不过,便只修补佛像,更新彩绘。

再有剩的,就把那些破败的房屋修缮一番。

若还花不完,他们也不敢擅留,逢年过节便施粥舍药,一来叫朝廷看到他们的忠心,二来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几年下来,皇帝果然欢喜,还曾亲口夸赞。

如此一来,外头的人自然越发趋之若鹜。

只难免私下抱怨,太过偏僻清苦了些。

不过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附近几座大山绵延,统共就这么一座寺院,地方有的是。

随着信众增多,福云寺硬着头皮增加了许多院落,分为东西两处,男客在东,女客在西。

佛说众生平等,那些院落也都是一色的小小二进院子,并无高低贵贱之分,爱住不住。

众人到时,方丈也不出来迎,只有十来个小沙弥在门口候着。

赵夫人等人在山门口下了车马,按着指引去往各处院落。

谢钰等人先帮几个女眷送了行李,安置住处。

说是女眷,统共也就赵夫人、马冰,和跟着的几个丫头婆子,加起来不够十根指头数的,故而行李也还简单。

但隔壁几个院子却不甚清净,隔着几道院墙都听见各色大呼小叫,一时骂小厮粗手笨脚碰坏箱子,一时又嫌谁手脚不灵,放错了地方,乱哄哄一片。

赵夫人皱眉,“虽说未必真心信奉,可好歹到了佛祖地面上,便是装,也该装出个样子来。”

马冰知道她素来喜静,若这么放任下去,只怕接下来几日都不得安生,便起身道:“我去瞧瞧。”

赵夫人一把拉住她,“哎你这孩子,可别冒冒失失的。”

能住在这附近的,想必都是有来历的,得罪了人事小,小姑娘家家的,别去吃了亏。

谢钰在外面道:“我陪她去。”

赵夫人就笑了,松开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