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甘如此,更不知道,失去了元容后的每一日,她该如何活着。
哪怕是前世受人欺凌,孤苦伶仃时,她依旧觉得生命有意义,不论是阳光,是空气,是一花一木,还是地上的蚂蚁和尘土,都充满着渴望和生机。
可现在,她得到了一切,有爱她的父母,宠她的兄姐,无话不谈的好友……她却在每一刻患得患失的时候,思索不到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为什么人要一边得到,一边失去;为什么人要面对生离死别,天人两隔;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坏人却总能活到最后……
顾休休正胡思乱想着,忽地感到身后一温,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她周身,元容躬身俯首,吻在她患有耳疾的左耳一侧,似是薄唇微翕,轻声呓语。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她听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到,只能感觉到他轻启薄唇时,那喷洒在耳畔的温热呼吸。
顾休休急的红了眼。
弹幕忽地增多——
【元容说踏遍山河也会治好你的耳疾】
【元容说喜欢你】
【他还想跟你生个孩子】
泪水从眼尾落下,豆大的泪珠,晶莹剔透,悄无声息地坠落,连空气中都四处充斥着若有若无的悲伤。
元容喜欢的人,那个被他藏在心尖上的人,原来一直都是她。
顾休休不敢哭出声,不愿让他看到她无处可遁的悲恸,既然是元容选择的人生,她就该尊重他,陪伴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她应该让他看到她笑着的样子,这样即便到了分别的那一刻,记在他心中的模样,也依旧是他们在一起时美好的回忆。
这一夜很难捱,但是顾休休知道,这不过才是刚开始。从此以后,待到她失去他的每一个夜晚,都将会是不眠之夜。
翌日,顾休休起了个大早,换上成婚那日穿的大红色褕翟礼服。
元容坐在轮椅上,即便是有些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了,他还是尽力抬起手来,摸索着,为她一点点描着眉。
看着他吃力的模样,她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鱼刺,突然就喘不上气了,泛红的眼眶中飞快地坠落下一滴泪水,无声无息。
好在,他看不到。
“豆儿,你照照镜子,好看吗?”元容笑着问她。
顾休休抬手,用手背擦干净脸颊上的泪水,动作极快,又不着痕迹,若不是眸中残留着的泪意,根本看不出她刚刚哭过。
“好看。”她从他手里接过螺子黛,放在妆奁中,取了一件玄色大氅来,披在他的身上,推着轮椅走出了青梧殿。
清晨的曦光照在他的青丝上,像是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他突然开口:“豆儿,假若我走了,不要把我葬在陵墓里……”
“那里太黑了,一个人孤零零太冷。”
顾休休仰着头,努力忍住蓄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贝齿咬住唇,用力地紧紧咬着,许久之后,她轻声问:“……那你喜欢何处?”
“有一位故人说过,人死之后,若是葬在水里,便会化作苍穹上的星星。”
元容抬起头,看着那模糊不清的太阳,指着青梧殿的上空:“你将我葬在水里,若是想我了,抬头就能看到我。”
她望着他手指的方向,扯了扯唇:“好。”
嗓音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沙哑。
顾休休带着元容和纸鸢,乘着马车出了洛阳城,到郊外的别苑去寻顾月和津渡。
顾月和津渡一早就备好了酒菜,等两人到了别苑,元容下了马车,便找了借口将顾休休支开。
等他与津渡两人单独相处时,他问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了吗?”
津渡挑了挑眉:“太子殿下,你要给她用忘蛊,就不怕她生气吗?”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现在还没有死,这么着急让她忘了你做什么?就算忘了你,也改变不了她太子妃的身份,你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忘了我,今后就不会再掉眼泪了。至于太子妃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头衔,我已是备了和离书给她。”
元容倚靠在轮椅上,嗓音平和:“我时日无多,等我死后,你转告顾月,豆儿若是遇见了喜欢的人,要替她好好把关。”
“她仍是完璧之身,但嫁给我后,二嫁名声必定会受损。我名下所有地契,全部交由顾月代为保管,等她再婚之日,将那些地契都送给她做嫁妆。”
饶是津渡并非心软之人,听到这话,也不禁动容:“你甘心吗?”
明明那般爱她,成婚三个月,夜夜同榻而眠,却从未做到最后一步。给她留下完璧之身,给她留有富可敌国的嫁妆,亲手将她推向别的男人。
真的甘心吗。
元容沉默着,许久之后,反问道:“你甘心吗?”
一句无头无尾的问话,津渡却听明白了他的答复。
人生本就不公,纵是再多不甘,再多不舍,又能如何?
他们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能左右的,不过是自己的心意。
津渡不甘心,可他的心告诉他,他忘不了顾月,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可能没有结局,他依旧愿意站在原地等着她。
元容不甘心,可他的心告诉他,他不想看到她伤心难过,不想她在他走后的每一天以泪洗面,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中,再不愿向前踏一步。
津渡不再多劝,他取出一个小盒子,塞到元容手里:“服下后,十个时辰起效,慎重。”
用过午膳后,顾休休便推着元容到了别苑外的空地里放纸鸢,津渡和顾月也在一旁跟着,元容攥着手里的盒子,看了一眼津渡。
津渡抿了抿唇,搬来一坛子花酒:“尝尝这酒,花儿亲手酿的。”
“才酿了不久,现在便拆开喝,味道会不会……”顾月迟疑着,见津渡已是手脚麻利地一人倒了一杯酒,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道:“那便先尝尝吧。”
顾休休挑了挑眉,看了一眼津渡,又看了一眼元容,没有说话,正要尝一口手里的酒,却见元容将自己手里的酒杯递了过来:“豆儿,你尝尝,我这杯怎么没有酒味?”
她接过来,轻抿了一口,道了一句:“味道是很淡。”而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姐夫,我阿姐还没有记起来你们的事情吗?”
津渡听见这声‘姐夫’,笑眯眯道:“没有,不过记不记得也无所谓了。”
反正他会让顾月重新爱上他。
顾休休扯了扯手里的纸鸢线:“那要是他们再给阿姐下忘蛊,让阿姐忘了你怎么办?”
“不会,先不说他们找不到花儿,就算找到了,这忘蛊在同一个人身上,种不了第二次。”
便是说,就算再有人给顾月下忘蛊,忘蛊也不会起效了。
顾休休点点头,在元容的注视下,又喝了一口杯中的花酿酒。
“对了,姐夫。”她转移开话题,聊到了虞歌身上:“你知不知道,除了长卿,你在洛阳城还有个妹妹。”
津渡挑起眉梢:“什么妹妹?”
“便是刘廷尉的夫人,虞歌夫人,她是苗疆女子,也是你妹妹,乃是苗疆王的外室所生……”
还未说完,便被津渡打断了:“你被人骗了吧,我可没有什么妹妹。”
听他如此决断的口气,顾休休原本只是随口一提,此时却不禁疑惑:“你怎么那么肯定她不是你妹妹,苗疆王有几个外室不也正常?”
当时为了打探苗疆王病危是真是假,顾休休在永宁寺里询问了虞歌有关苗疆王的事情,虞歌张口就来,仿佛与苗疆王极为熟稔的样子。
她就问了一句虞歌怎么知道这些,当时虞歌说,她母亲是苗疆王的外室,前段时间还给她来过信。
“我父王的外室是不少,但你何时听说过苗疆有公主?”
津渡笑了一声,眯着眼睛道:“苗疆只有神女,而无公主,但凡是苗疆王的子嗣,不论与神女所生,还是与外室所生,必为男嗣。”
顾休休被他说得愣住了。
虽然她极少关注苗疆,但就像是津渡所言的那般,她从来没听说过苗疆有公主。
她生怕自己理解错了意思,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苗疆王生不出女儿来?”
津渡点头:“传说是第一任神女向苗疆王下的诅咒,而后每一代苗疆王所诞的子嗣必为男婴。”
顾休休没心思再追问第一任神女为什么要下这个诅咒,她只是觉得很怪异,说不上来的怪异。
假若苗疆王受过诅咒,诞不出男婴,那虞歌为什么要骗她,说自己是苗疆王的外室之女?
假若虞歌不是苗疆王的女儿,那虞歌又为什么对苗疆王以及津渡那两个哥哥如此了解,就仿佛与他们熟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