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少时的元容一般,小小年纪,身上却承载了太多仇恨,亲生母亲的死,父亲的厌恶与漠视,琅琊王氏对他的鄙夷……那些从出生便加注在他身上的恶意,令他将自己分裂成一座孤寂的岛。
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
顾休休便如此日复一日在海浪中乘船寻找出处,而后在某一日,带着足以驱散一切黑暗与阴霾的阳光,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岛。
元容也跟着她蹦了两下,青丝上覆着的白霜簌簌落下:“能灌醉你的,怎会是酒。”
明明动作显得笨拙,他做起来却行云流水,优雅又从容。
顾休休看着他:“不是酒是什么?”
元容也在注视着她,目光相交,灼灼生辉,他忽而一笑,却不说话了。
顾怀瑾从两人之间门走过,忍不住推开元容,双手搓着臂,像是在抖落鸡皮疙瘩似的:“咦……你们两个真腻歪!”
见他想要开溜,顾休休三两步追过去,拽住他的手臂,压低了嗓音,有些咬牙切齿:“顾怀瑾,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解释什么,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他笑吟吟地躲过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倏忽顿住脚步,扭头瞪着元容:“长卿,我对你这么好,把妹妹都搭给你了,你就把兄弟我往火坑里推是吧?”
“火坑?”元容笑了一声,挑起眉来:“你在军营里与人同吃同睡两个月时,可没想过这是火坑。”
“……”顾怀瑾愣住,又很快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她在我营帐里?”
他一开始将风禾郡主放在自己营帐里,没有上禀元容,只是因为还未查清楚她的底细,若是禀上去,难免又会父亲被训斥一顿,道他连个战俘营都看管不好。
后来相处之中,他觉得她不像是个坏人,又蠢又笨,连癸水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憋尿憋到尿裤子的地步。
顾怀瑾心里清楚,在没有查明她身份的情况下,要是让人知道了她的存在,他父亲很可能会选择宁错杀不可留的态度,直接处决了她。
总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觉得自己能看住她,不会让她逃跑或作祟给北魏添乱的情况下,他留了她一命。
顾怀瑾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没想到元容竟然早就知道他在营帐里藏人的事情。
他有些诧异,还是忍不住追问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戳穿我?”
元容轻笑道:“见你们相处甚欢,不忍惊扰。”说罢,他嗓音一顿:“误了人家女郎的声名,却转脸不认人,佑安,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顾怀瑾神色悻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顾休休蹙着眉头,狠狠拍了一把手臂:“你方才说无意间门发现她是女郎,便放在营中照顾了数月,就是如此照顾的?”
跟一妙龄少女独处一室,同吃同喝两个月,刚刚在宴上竟还装作不相识的样子,难怪风禾郡主会忍不住失态。
在古人眼中,女子名声大于天。
风禾郡主明知睿亲王是为了让她与北魏联姻,才让睿亲王世子带她来洛阳,她心里不情愿联姻,更不愿参宴,为了见到她牵挂着的故人,还是选择赴了宴。
结果见到心心念念的故人后,那坐在对面的故人却推辞着皇帝的撮合,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仿佛早已经将她遗忘了干净。
活像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郎。
顾怀瑾捂着手臂,露出一口白牙,疼得龇牙咧嘴:“那不是没有办法,谁让她女扮男装混入西燕军营,又被俘进了北魏的战俘营。我没查清楚底细,不把她关起来,还能给她放生了?”
顾休休却不信他的话,只是望着他:“哥哥,你没有私心吗?”
“……”他神色一怔,随即有些不自然地放下了手,垂着眸道:“我能有什么私心,不过是看她可怜。”
她收回视线,往船内走去:“既然你对风禾郡主没有男女之情,那我便去问问大哥,看他愿不愿意联姻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顾怀瑾拉住:“哎,哎,你问他干什么,他不是喜欢朱玉吗?”
顾休休脚步一顿,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挑起眉:“哥哥既然能看出来大哥对朱玉有情,那怎么瞧不出来风禾郡主喜欢你?”
顾怀瑾被问得一哽,薄唇抿成线,沉默许久,嗓音低了下来:“她当年离开时,一句话没有留,便从营帐里消失了。若是她喜欢我,又怎么会一声不吭的离开,她根本就是……”
他垂下眸:“讨厌我。”
“我何时说过讨厌你?”一道清脆又显哽咽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
顾怀瑾身子微僵,缓缓转过身去,却看到那画舫船内的屏风后,立着一个影影绰绰不甚清晰的身姿。
也不知何时,风禾郡主藏在了屏风后。大抵是在他从甲板走进来之前,若不然他又怎会毫无察觉。
他忍不住懊恼地瞪了一眼顾休休,顾休休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仿佛回敬他一般,慢腾腾地笑道:“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说罢,她又看向风禾郡主:“想必你们之间门有什么误会,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风禾郡主向她投以感激的目光,她笑了笑,侧过身,朝着元容歪了歪头,示意他跟自己一起离开此地。
顾休休脚步显得很是轻快,元容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雀跃的步伐,问道:“豆儿,你因何开怀?”
她走进船廊过道中,不假思索道:“见有情人解开误会,自然开怀。”
他静静地注视她:“只是为此?”
顾休休忽而停住脚步,转过身去:“不然殿下以为如何?”
元容深潭似的黑眸下,翻涌着波澜,一步步朝她逼近。
顾休休微微错愕着,脚步下意识向后退去,似乎是摸不清楚他想做什么,不时朝着喧嚣热闹的宴室张望而去。
宫婢和太监都在宴室内伺候着,不知怎地,船廊里冷冷清清,连个侍卫的影子都没有。
直至她被逼得退无可退,纤薄的后背贴在船廊过道的木壁上,感受到他凑得越来越近,已是超过了正常说话的距离,忍不住提醒道:“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宴室门口,来往都是宾客……”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连睫毛都快扫到了她的脸颊上,若有若无的痒意让她有些难捱,嗓音也渐渐失去底气。
“豆儿,父皇有意将风禾郡主赐婚于我,你分毫都不在意吗?”
顾休休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试图侧过身子,猫着腰逃离这让人浑身发麻的暧昧举止。
可他像是提前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似的,在她转过身之前,便已是抬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被牢牢锁在那木壁前,狭小的空隙之间门,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萦绕在她周身,其中夹杂着温热的呼吸,令她不得不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回答我。”
顾休休不敢呼吸,跳得极快的心脏仿佛要撞破胸腔,砰砰有力。
她抿住干涩的唇,音线略显颤抖:“你不是说,已经有了答案……”
随着吱呀一声响,那宴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顾休休像是受惊的猫,没有说完那不成语调的一句话,便下意识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她的心紧张的都在抖。
北魏民风再是开放,也没有开放到男女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卿卿我我的地步。
更何况元容是储君,一言一行都要三思后行,若是被人瞧见这副荒唐的样子,难免不会受人摘指,扣上一顶白日宣淫、贪恋美色的高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