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挽挑了挑黛眉。
“我在废墟里看到了气机。”顾长安低头凑在她耳边细语,很自然亲在羊脂美玉般的侧脸。
一道闪电划破夜色沉寂,暴雨如根根银剑疾射而下,狂勐且暴唳,雨珠密集噼里啪啦像欢声鼓掌,和着宅外蛐蛐的低声吟唱,内室演绎着一曲激烈赞歌。
……
雨后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
李挽一身浅粉色长裙,双袖绣一朵莲花,提着木桶走到井边,打水清洗两人的衣裳。
她拿起沾上点点血迹的白手帕,脸上带着慵懒且满足的微笑:
“什么一剑弑神,现在走路都踏不出脚步声。”
顾长安走进院落,脚步不复以往沉稳,有点虚浮。
李挽看见他,眸光还是有几分不自然,吩咐道:
“今天店铺就不做生意了,我洗完衣裳回房睡会,你收拾废墟碎木。”
“凭什么是我?”顾长安问。
“嗯哼。”李挽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辛苦了,挑担背篓给你准备好了。”
顾长安撇撇嘴,一走进废墟就灰头土脸,头发也全是灰尘。
“对了,那角先生就……就……”李挽到底难以启齿,眉心微低小声说:
“你那一半,应该够了。”
“李挽你真不害臊是吧。”顾长安回头喝骂一声。
女帝凤眸微抬,唇瓣勾起清浅笑意,然后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顾长安无语。
“尽快凋刻,总之八十两银子,就当看在钱的份上。”
李挽不再搭理他,专心洗衣裳。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入秋时分。
顾长安傍晚坐在天井里乘凉,边翻书卷便啃甘蔗。
李挽板着脸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转身,“顾长安,你跟我来。”
后者不情不愿放下甘蔗,跟在女人后面。
相比之前,她更加丰腴圆润,走起路来身姿摇曳。
进了幽香缭绕的内室,顾长安顿时心虚。
“你偷钱了?”李挽扭头盯着他,一脸质问。
顾长安低头,为自己辩解道:“一位棋友生辰大寿,我总不能空手,就悄悄拿了八两碎银子。”
“下次你别睡床了。”李挽罕见发怒,严厉道:
“都说了钱不能乱动。”
“我知道。”顾长安声音更低,最近两个月她都开始省吃俭用,衣裙都鲜少购买,胭脂水粉也没换新。
“明知故犯!”李挽又呵斥了一句。
顾长安只得乖乖听训。
李挽看着他的眼睛,俩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她忽然“噗嗤”笑了一声,“好啦,咱们去赌坊。”
“赌钱?”顾长安问。
李挽斟了一壶茶,递给他说道:
“听闻赌坊今天有一场赌石,凭运气买卖,咱们玉石不够了,索性去碰碰手气,万一暴富呢。”
顾长安浅抿香茗,半倚在床榻,无奈道:
“开始耍赖对吧?”
明知以他的境界能一眼看穿胚石,哪里要运气捡漏,分明是予取予求。
李挽眼眸一压:“反正我不管,必须赚钱。”
顾长安思索,存钱应是准备婚礼嫁妆,他是该做贡献。
“走。”
俩人挽着手走出家门,出了化觉巷便雇佣了一个驾车健妇,离赌坊很远只能租马车。
松木马车在大街小巷穿梭,车轮子“叽咕”转动的声音、车厢摇晃时的“哗哗”噪音,滴答的马蹄声掩盖了里面并不大声的交流。
健妇满眼促狭,她就在车外驾马肯定能听到里面是什么声音,不禁羡慕年轻夫妇之间的浓烈感情,不像家里那死东西,总是逃避要么就敷衍了事。
越莫半个时辰,李挽容光焕发地走下车厢,顾长安不敢去看健妇戏谑的眼神,多给了两吊钱急冲冲离开。
“你臊什么?”李挽拉住他的手腕,睫毛带着挑逗。
“不能回家么?”
“我偏是要!”李挽骨子里还是女帝的性格,说一不二很干脆,日子过久了也并不意味她就是扭捏作态的小女人。
“服了你。”俩人走进喧哗熙攘的赌坊,直奔胚石一条街,那里早就人潮拥挤。
赌石是拉弓切石,将铁丝两端绑起一根竹条拉成一张弓,借力慢慢磨开石头。
普通人至少得十天半个月,豢养力大无穷的武夫就不一样了,当场就能开石。
“绝佳品质是和田玉。”
“其次是蓝田玉,传国玺就是用蓝田水苍玉制成。”
“翡翠也可以……”
李挽絮絮叨叨。
“就翡翠吧,人家开门做生意也难,稍微赚点就好了。”顾长安笑着说。
他浑身都是剑气,包括眼睛也是,一眼就相中了一块无人问津的废石。
“听你的。”李挽从香囊取出几块碎银子递在柜台,示意挑选那块废石。
没什么悬念,当一抹绿光闪烁,整条街道都大呼小叫。
武夫沿边噼开,一块足足蒲扇大小的纯绿翡翠映入眼帘,毫无瑕疵,几两银子搏回至少八百两!
“相公你真棒。”李挽笑意盈然,笑得酒窝轻陷,跳起来挂在顾长安身上,这是真开心了。
“好了。”不劳而获让顾长安感觉不自在,在旁人羡慕目光里,他捧起翡翠就走。
“等等我。”李挽追了上来,澹澹道:
“今晚奖励你。”
“算了,你给我三两银子就行。”顾长安躲避她的眼神。
李挽嘴角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眯起美眸半威胁半撒娇:
“早点回家。”
她给了体己钱,便找到来时的健妇,带着翡翠赶回店铺。
顾长安捏着碎银子,往熟悉的茶馆走去。
……
茶馆开在河边,此时恰逢午后,里间棋盘砰砰响打搅了难得的幽静。
顾长安像往常一样走到二楼,凭栏上站着一个细眼宽颐,八字眉头倒撇的句偻老人,正是老棋友杜牧。
“停!”
杜牧摆臂示意顾长安停住脚步,等周围安静下来,他眺望远方,一边敲着酒坛边口,一边谩声吟道: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抑扬顿挫,字字浑厚。
“如何?文思甫起。”杜牧问道。
顾长安由衷赞赏道:
“好诗,意境十足。”
杜牧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此诗应能在长安城引起反响,不过他很快又失落地叹了口气,一辈子只能在这种事上自豪一下。
“怎么了?”顾长安见老无赖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杜牧做了个请坐的姿势,落位后忍不住将憋屈付诸于口:
“顾小友,今晨朝廷急报,蛮夷数十个圣人踏入北凉,目标直指长城雁门关,听说还有不下于十指之数的陆地神仙。”
“这个劫难,咱们华夏民族怕是渡不过去了。”
老人越说越伤心,满灌一口酒沉声道:
“蛮夷被顾英雄所威慑,近一年来边境再无战火,原以为能够一直安逸,岂料……岂料……”
他再也说不下去。
顾长安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在开始了新生活之后,在这个平凡普通的下午,他乍然发现,竟然已经忘记很久了。
如果不提起多好。
“估摸着再有两天,长安百姓都知道了。”杜牧轻声喟叹,见小友一脸迷惘,以为他恐惧不安,反倒开解道:
“咱们普通人担心也无济于事,若是修行者挡不住,若是长城毁了,若是蛮夷糟蹋中原,咱们拼命抵抗,大不了以死殉国。”
“杜公,我先走了。”顾长安麻木起身,离开了茶馆。
“唉!”杜牧幽幽叹气,咱们民族只想安逸的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啊!
顾长安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抬头看着湛蓝天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化觉巷,离家二十丈,院落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顾长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