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铸泥为钱

剑阁闻铃 时镜 4164 字 1个月前

然而王恕垂眸,只看见她握剑的指间尚沾着几点迸溅的鲜血,却不见她伸手擦去,于是寂然。

那边冯其本以为自己今日必冤死在周满剑下,谁料忽然间绝处逢生,捡回一命,却偏不明白金不换为何如此大度,只从地上起身,艰难道:“大伙儿等了三天,这时候总算出来了!金不换,你莫要以为你们饶我一命,我就会感恩戴德!今日若不分辩清楚,谁也别想善了!”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金不换身上。

金不换却竟两手交叠,躬身向众人一礼。

众人无不诧异。

蔡先生等人更是突然不安:“郎君……”

下面有人问:“金郎君这是何意?”

金不换道:“泥盘街今日之祸,不论对错,确系因我而起。我曾许诺护大家安危,如今自然负有不可推卸之责。”

冯其道:“浪子回头方是真金不换,总算你还迷途知返,当得起一声‘丈夫’!”

可谁料,下一刻金不换的目光已落到他身上,竟道:“你与我同是泥盘街之人,身上流着此地之血,所以我不杀你。”

冯其惊怒:“你此话何意?”

金不换抬眸,却是遥遥看向远处,声音冰冷:“事虽因我而起,可我自问一桩一件,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何须回头?”

众人俱觉悚然。

金不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一介乞儿出身,若无泥盘街,绝无今日。水淹之祸,百人罹难。命,我还不起;仇,却一定要报!血仇当以血洗。从今日起,泥盘街将成是非之地,不会再有宁日。”

冯其不敢相信。

金不换只道:“诸位既知如此,若还愿留下,金不换自当感念,倾尽全力,不敢忘今日情分;若不愿招惹祸患,金不换也绝不阻拦,当遣下属、托同门,护送诸位离开此地,赠金银盘缠,从此与泥盘街再无任何瓜葛!”

众人全没料想他竟如此决绝,一时都震在当场,忘了言语。

金不换却回头道:“还请蔡先生,将厅中那口旧箱抬出。”

蔡先生心中竟生哀戚,已知道他的意思,含泪拱手,依言回到厅中,命人将里面一口蒙尘的旧木箱抬出,放在外面桌上。

金不换看见这口木箱,便想起了从一无所有走到如今,所遭遇过的重重的险阻……

他将木箱掀开,里面所盛,并非金银,更非奇珍——

只是一枚枚以黄泥烧成的泥钱!

他一下想起了那些无辜在锦官城外丧命的兄弟,也想起了为他挡刀而死的余善,慢慢道:“昔年我一无所有,只以这街上黄泥,铸成泥钱,与所有愿意跟随我的人约定——待他日,鹏展翅、衣着锦,登云梯、泥作金……”

可这一场过后,多少人不白而死,再看不到泥钱变金?

蔡先生等人跟随他已久,听他忆及昔日豪言约许,已忍不住悲从中来,竟至哽咽。

周满与王恕从未听他提起过旧日之事,此时听来,竟觉心揪。

“如今时易,这些泥钱,倒正好能有新用。”金不换也闭了一下眼,过得许久才平复情绪,只道,“泥盘街非我一人栖身之所,却因我之过,牵累诸位背井离乡,自是我金不换还欠诸位良多。今日,便以此钱为信。不管诸位离开此城,走到何方,遭逢何种危难,只要持有此钱,凡有所求,我等见之,必有所应!”

言罢,他再次拱手,长揖到底。

众人一时不由面面相觑。

只是金不换将话说得清楚,如今他既猪油蒙了心要与世家作对,那留在泥盘街一日只怕便要为他牵累一日,非得离开此处不能有安生之日。何况他们旧居已为大水冲毁,这是非之地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仅仅过了片刻,就有人直接站出来:“我走!”

很快声音便连成一片:“我们也走!”

那些先前闹事时站在最前面的,几乎全都走了出来;后面一些的或是从头到尾不曾参与的,则踌躇犹豫,似乎拿不定主意。

金不换既做决断,对这样的局面也早有预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是他愧对泥盘街,是以并无什么伤心失望。

当打头的那人来到他面前,他只是亲手从箱中取出泥钱一枚奉上。

可谁料那人伸手,非但不接,反而一掌将他手中泥钱拂落!

连带着旁边装盛泥钱的木箱也遭了殃,一下被推得摔倒在地,上千泥钱“哗”地一下,砸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滚落到众人脚边!

蔡先生等人大怒:“你做什么!”

可那人生得五大三粗,完全是一莽夫,偏偏凛然不惧,只轻蔑向金不换看得一眼,冷笑道:“区区一枚泥钱,我等收了好处不见得有,若让世家瞧见,知晓我等曾与泥盘街有过瓜葛,岂非招致杀身之祸?我看这不值钱的狗屁玩意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罢将手一背,转身就要走。

周满手按剑上,心中一时恚怒,几乎便想开杀戒。

可没料,人群后方忽然响起几声悦耳至极的笑,竟有一道堪称勾魂摄魄的嗓音从远处传来:“这样划算的好生意,竟也有人不做,倒不如,换了我来。”

周满细眉顿时一扬,抬目看去。

只见得前方人群皆如潮水一般分开,让出一条道来,果然是妙欢喜到了。

祁连神女,姿容绝代,臂挽披帛,袅娜摇曳,自人群中走来,到得近前,却是弯身将地上一枚泥钱拾起,先朝那边周满看上一眼,然后才向金不换笑问:“待他日,鹏展翅、衣着锦,登云梯、泥作金。凡有所求,必有所应——金郎君一诺,果真作数?”

金不换竟觉复杂,不知她哪儿来这般胆气,敢公然站出来:“自然作数。只是……”

妙欢喜便道:“那这枚泥钱,妙欢喜代日莲宗先收为敬!”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远处云来街楼头,不管是若愚堂韦玄等人还是金灯阁宋兰真等人,更是心头大震,隐约已觉出事情不对,恐生大变!

果然,妙欢喜话音刚落,后方便不断有新的声音响起。

先是另一道爽朗女声:“日莲宗都敢为人先,我峨眉派乃蜀州中流砥柱,岂能落后?余秀英不才,代师尊收泥钱一枚!”

接着便是一名男修的冷哼:“装模作样!我青城派上下,也收一枚!”

随后却是响起两道极其相似的笑声。

一人道:“论闹事,散花楼皆是醉中之仙,四禅呼来尚不上船,又怕过谁?药我们带来啦!”

另一人道:“金不换,你那泥钱且留一枚,他日咱们换酒吃去!”

所有人无不惊愕,循声望去,只见得几道熟悉的身影紧随在妙欢喜之后,竟都豪气万千地走上前来,后方还随着他们各派的门众!

峨眉派余秀英,青城派霍追,甚至是散花楼唐慕白唐颂白那两个十天有八天醉着的酒鬼……

连常济都带着成方斋等人来了。

而在他们身后,是众人早已见过的杜草堂三别先生,旁边则依次是一手执拂尘作女冠打扮的年长女修,一笑嘻嘻打着酒嗝目中却精光闪烁的老头儿,一横眉竖眼穿道袍提长剑的蓄须道士!

这分明是蜀州四门四位化神期首座!

周满一见,心中已生惊诧,再调转目光,才陡地发现,四位掌教首座斜前方,赫然还立着一道身影——

那位百宝楼的胖掌柜,望帝的信使!

当她目光向对方投去时,对方也正抬起视线,向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