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五年前的冬天,十六岁的扶容被管事公公带到冷宫门前,做五皇子秦骛的伴读。
秦骛不要他,扶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乖乖地坐在角落里。
入了夜,扶容饿得快要睡着了,秦骛分给他半块饼,又让他一起上床睡觉。
从那天起,扶容满心满眼都是秦骛,一心一意替殿下做事,日里夜里都期盼着殿下登基。
他盼秦骛登基,盼了五年。
可是,就在秦骛登基的前一天晚上,扶容决定放弃了。
只差一点点了。
从养居殿到冷宫,从冷宫到城外祭天,差不多的距离。
可是他竟然放弃了,明明唾手可得,他就这样放弃了。
秦骛不明白。
宫门前,宫人臣子谦卑俯首,乌泱泱跪了一地,诺诺不敢言。
只有八匹骏马牵引着帝王车驾,一匹马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前蹄在雪地上擦了两下,有些不耐烦。
秦骛穿着帝王冕服,扶着车驾栏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
“再去问一遍。”
“是。”
宫人从雪地上爬起来,扭头就要再去一趟冷宫。
忽然,秦骛又喊住了他:“站住。”
宫人回头,秦骛看了一眼天色,问道:“问几次了?”
宫人如实禀报:“陛下,问了三次了。”
秦骛面色一沉,冷声道:“回来。”
“是。”
秦骛握紧车驾栏杆,终于下了命令:“启程。”
“是。”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从雪地里爬起来,抖落掉肩上的积雪。
新帝登基祭天的队伍,像一条沉睡的巨龙,随着秦骛一声令下,慢慢苏醒,缓缓行进。
宫门大开,宽阔的车驾上只有秦骛一个人,空荡荡的。
秦骛神色不虞,手上力气加重,几乎要把栏杆掰断。
扶容这几日都在闹脾气还不够,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跟他闹脾气。
事不过三,他都派人去问了三遍,已经足够了。
再派人去问,倒显得他没了扶容不行。
等扶容跟他服软了,非得罚他一顿不可。
车驾行进,秦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边的宫人愈发害怕,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与此同时,冷宫的小厨房里。
扶容双手捧着粥碗,坐在炉灶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烤火,一边喝粥。
宫墙外隐约传来庄重的鼓乐声,大约是登基大典开始了。
扶容稍稍抬起头,忍不住想,城外离冷宫到底有多远,城外的声音怎么会传到冷宫里来?
扶容拍了拍耳朵,他最近总是耳朵疼,可能是听错了。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扶容?”
扶容拍着耳朵,耳边呼呼作响。
果然是听错了,他竟然还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章老太医提着药箱和食盒,站在小厨房门口,一脸迷惑,提高音量:“扶容!”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您老怎么来了?”
章老太医无奈:“我来,我来给你看病。你干什么呢?”
“耳朵有点不舒服。”扶容站起身,“您老要吃一点吗?”
“我不吃,你快吃,吃完过来喝药。”
“好。”
扶容把锅里最后一点粥舀出来吃了,把柴火熄灭,就跟着章老太医回了房间。
扶容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章老太医给他把脉。
章老太医十分疑惑:“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越来越……你这阵子按时吃药了吗?”
扶容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心不跳:“都吃了。”
“嘶——怎么会这样?”
章老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又斟酌了一会儿,然后收回手,从食盒里端出一碗乌黑的汤药。
“喝了,我在太医院熬好带过来的。”
“好,多谢。”
扶容接过汤药,只抿了一小口,就放在旁边,借口说太烫了,等会儿再喝。
章老太医也没有在意,反倒跟他抱怨:“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要制成药丸,一会儿又要熬药。”
扶容笑了笑,果然,陛下没有把他没吃药的事情告诉章老太医。
陛下最要面子,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没吃药,说出去太丢脸,他不会跟别人说的。
章老太医看看扶容:“你之前跟我说的,你想走,就是回冷宫?”
扶容点点头:“嗯。”
章老太医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会让你回来?”
“很简单啊。”扶容顿了顿,“我只要犯一个错,他就会说,你再怎么样,我就把你送回……”
扶容忽然说不下去了。
毕竟,他还没有那么坦然。
扶容朝章老太医笑了一下:“所以,我只要等这句话就可以了,陛下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绝对不会收回去的。”
章老太医叹了口气,又问:“那你就一直在冷宫里待着?天这么冷,也没几个人跟着你。”
“没关系。”扶容看看窗外飞卷的细雪,轻声道,“马上就要开春了。”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章老太医便起身要走。
“别送了……”他摆摆手,顿了一下,指着扶容放在旁边的药碗,“现在不烫了,快喝。”
扶容试图蒙混过关:“我等会儿就喝。”
“现在就喝,陛下给我下了死令,必须看着你喝完。”
扶容怔了一下。
秦骛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都已经搬到冷宫来了,秦骛还让人看着他喝药?
见他犹豫,章老太医有些怀疑:“怎么了?”
“没事。”扶容端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将乌黑的汤药全部喝完。
见药碗空了,章老太医这才放心离开。
扶容神色平静,送他离开。
一关上冷宫的门,扶容就忍不住跑回房间,俯下身子,“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药,连带着一点稀粥,全都吐了。
不一会儿,扶容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只是干呕咳嗽,停不下来。
忽然,他感觉喉咙里温温热热的,扶容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呕出一口鲜血。
扶容怔了一下,看着鲜红的血丝,良久没回过神。
到最后,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
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把房间收拾一下,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把自己从养居殿带出来的小包袱拿出来,从里面拿出两本小书。
扶容一边看书,一边把看完的书页撕下来,折一只小纸船。
难得片刻安宁。
正午时分,圣驾回宫。
秦骛没有再乘车驾,而是让人把自己的战马牵来,他骑马回宫。
车驾太慢了,晃晃悠悠的,弄得人头晕。
今日的登基大典不是很顺利,到了地方,宫人们忽然发现,陛下的镇圭不知道去哪里了。
众人乱成一团,找了好一阵。
秦骛懒得管,没让他们再找,直接开始祭天。
大典肃穆,说难听点就是沉闷压抑。
按部就班办完大典,秦骛就骑马回来了。
战马走在积雪的宫道上,忽然,马蹄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战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秦骛回头看了一眼,抬眼示意宫人看看。
宫人们拂开积雪,大典上丢失的那块玉圭,就静静地躺在地上。
对了,今日启程前,陛下听见扶公子还没醒,烦躁得很,把玉圭随手一丢,可能就丢在了地上。
宫人们把东西收好,再次跟上秦骛。
秦骛骑着马,心底烦躁,忍不住想到扶容。
这都过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了,扶容这么娇气,肯定在冷宫待得不舒坦,也是时候来跟他服软了。
他再不来,秦骛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秦骛这样想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朝一个宫人扬了扬下巴,让他过来。
宫人小跑上前。
秦骛放慢了马匹前进速度,似是随口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答道:“扶公子在冷宫,自己煮了饭,章老太医也送了药过去,扶公子全喝了。”
秦骛冷笑一声,语气讽刺:“他可机灵得很,得亲眼看着他喝完。”
“是章老太医亲眼看着喝完的。”
“嗯。”秦骛低低地应了一声,又过了良久,继续问,“他还干什么了?”
“扶公子还在房里看书……”
正当此时,一个宫人从冷宫那边跑来。
秦骛勒停战马,转头看了一眼。
宫人禀报:“陛下,扶公子出门了。”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勾了勾唇角。
不出他所料,小东西求饶来了。
秦骛的脸上登时有了笑意,他松了松缰绳,往养居殿的方向走。
这回可不能轻易就饶过他。
整天犟嘴,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敢不吃药,得好好罚他。
秦骛这样想着,很快就回到了养居殿。
他的目光快速扫视四周,扶容没有在门外等他。
于是秦骛翻身下马,信步走进殿中。
扶容也没在里面。
大约是个子太矮,走太慢了。
秦骛一掀衣摆,在正殿主位上坐下。
宫人们要替他更衣,他摆了摆手:“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