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人刻薄记仇得很,扶容一日不来服软,他心里就一日不舒坦。
他倒要看看,扶容是不是和他一样,吵了架拖过夜,睡也睡不着。
他不是去服软的,他要去看看扶容这个小东西到底有没有良心。
冷宫一片漆黑,连门前的灯笼都没点,远远比不上养居殿奢华气派、灯火通明。
秦骛站在冷宫门前,强忍下心底的烦躁,推开门。
若是可以,他宁愿永远不回这种脏地方。
偏偏扶容在这里。
秦骛快步进去,推开扶容的房门。
冷宫的窗纸破了洞,月光映着雪光,透过破洞,照在扶容的脸上。
秦骛脚步无声,在榻前站定,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扶容的脸,像一个恶魔。
好啊,扶容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都吵了架,还睡得这么香,睡着了还咂吧嘴,还生着病,结果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
或许是秦骛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冷气,又或许是扶容本身对他的威压就有所感应。
扶容皱了皱眉,哼哼了一声,好像是感觉不舒服,眼见着就要醒了。
这时,秦骛伸出一只手,用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睁开眼睛。
扶容挣扎了一下,慢慢地又睡着了。
秦骛的手慢慢下滑,按在扶容的脖子上,轻轻收紧。
在扶容马上就要不舒服的时候,他又松开了手。
扶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差点就要睁开眼睛,可是他太困了,于是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他已经在冷宫里了,冷宫里很安全,陛下绝不会来冷宫的。
那他身边多出来的人是谁?
那应该是殿下,殿下就不会一直欺负他。
秦骛好像听见扶容喊了一声什么,他俯下身,靠近扶容。
扶容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顿了一下,扯了一下他的脸颊肉,低声道:“错了。”
他对“殿下”这个称呼,憎恶至极,特别是在冷宫里。
秦骛一只手捂住扶容的眼睛,不让他发现,另一只手搂着扶容,死死地困住他,最后在榻上躺下。
冷宫的床榻,又冷又硌,还有一股霉味,秦骛厌恶至极。
翌日,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床榻上。
章老太医推了推扶容:“诶,起来吃饭喝药了。”
扶容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早起,而是一觉睡到了现在。
扶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要倒回榻上。
章老太医把他拉起来,让他洗漱:“快点,耽误了吃药。”
扶容笑了笑:“反正都会……”
反正都会吐掉,反正这是最后一天了。
他回过神,没有把话说出口,章老太医也没有听清楚。
扶容认真洗漱,从箱子里拿出昨日补好的新衣裳,认真地穿上。
章老太医笑着道:“行啊,你还有心思穿新衣裳了,看起来病是好些了。”
扶容站在铜镜面前,正了正衣襟:“嗯。”
他又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洗了手,吃饭喝药。
他把两个空碗摆在章老太医面前:“好了。”
“行。”章老太医再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也要离开了,“走了。”
扶容头一回有些不舍地看着他:“您老晚上什么时候来?”
章老太医哭笑不得:“天黑了就来。”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好,那我等您老。”
等吃了糖蒸酥酪,等见过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扶容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章老太医走了,今日养居殿也没有再派宫人过来,扶容难得清闲,能坐在床上,继续折他的小纸船。
扶容折的小纸船,铺满了整张床榻。
扶容坐在中间,仿佛这些小纸船,可以就这样载着他,离开皇宫。
新帝登基大典第二日,大宴群臣。
林意修早早地就整理好了着装,府里也备好了马车,准备入宫。
临走前,林意修多问了一句:“我要的糖蒸酥酪装好了没有?”
小厮应道:“公子都问了好几遍了,装好了,装得好好的。”
“那就好。”
林意修上了马车,又不放心,打开食盒看了一眼。
他给扶容带了两碗,扶容若是喜欢吃,就多吃点。
宫宴繁琐,清晨就要入宫,各种礼仪,正午开宴,到了傍晚时分,才能离开。
午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林意修坐在桌案前,理了理官服,进退有余,心里却记挂着扶容。
糖蒸酥酪不能带进来,他托一个小太监保管,他嘱咐了那个小太监很多,忽然又想起,自己忘了嘱咐那个小太监,东西要好好放着,要是打翻了,扶容就吃不上了。
林意修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过了多久,傍晚时分,天色擦黑,宫宴终于结束。
林意修终于松了口气,立即起身,随众臣一同俯身行礼,准备退走。
他刚走出殿门,就被一个宫人叫住了:“林大人,陛下有请。”
林意修回头看了一眼,十分无奈,只能跟上那个宫人。
养居殿正殿,秦骛坐在案前,架着脚,手按在膝盖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林意修俯身行礼:“陛下。”
秦骛并不说话,仿佛是在想什么事情。
良久,秦骛淡淡道:“他不认得其他人,朕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林意修抬起头,大约明白陛下说的“他”是谁。
秦骛微微倾身向前:“他肯定有跟你说过,他想要什么?”
林意修顿了顿,想起扶容说过的话。
——陛下登基了,是皇帝了。林公子你也升官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可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我没有身份了。
“身份……”
林意修这两个字说得轻。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忽然,外面宫人匆匆跑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冷宫那边……”
秦骛眼睛一亮,来了,扶容终于服软来了。
秦骛压了压翘起的唇角,很快又变成随意的模样,语气平淡:“他又病了?又装病了?”
宫人整理了一下词句:“是……不是……章老太医说,扶公子病了……”
秦骛了然地嗤笑一声:“朕就知道,朕昨夜才……”
朕昨夜才去看过他,睡得跟小猪似的,死沉死沉,还直哼唧,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真是,每次都来这一招。
上回靠着装病,把他从西山大营里骗回来。
这回又要靠着装病,把他哄去冷宫。
他才不去。
昨夜自己去了,没人看见还好。
今日当着林意修的面,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过去,去哄他,秦骛不去。
秦骛顿了一下:“他整天装病,不用管。去跟他说,朕和林意修议事,让他别闹脾气,等朕有空了,自然去看他。他有装病的力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认错服软。”
他用长篇大论,掩饰自己去看过扶容的事实。
宫人欲言又止,对上秦骛凌厉的目光,只能退出去,关上殿门。
秦骛重新看向林意修:“你刚才说什么?”
林意修也有些不放心,被问到了话,才转回头,轻声道:“身份,扶容想要一个身份。”
秦骛冷笑一声:“身份?跟在我身边,他还要什么身份?他还想做皇后不成?”
秦骛一挥手,把案上的奏章掀开,丢下去。
长长的奏章,一端还挂在案上,一端滚下台阶,滚到林意修面前。
“官职册子……”
秦骛话还没完,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陛下、陛下,章老太医又派人来了,说扶公子……”
秦骛皱了皱眉,不耐烦道:“说了别管,他要是知道错了,让他自己过来,别派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宫人只能退下:“是……”
林意修有些不放心:“陛下,要不……”
秦骛面色不虞,将一支笔丢在他面前:“朕让你看册子,给他挑一个官职,没说你能见他。”
“是。”
林意修跪在地上,捡起笔,在官职册子上圈圈点点。
殿中寂静无声,秦骛架着脚,靠在椅背上,正想着事情。
良久,墙外的梆子敲过一声。
林意修将所有官职看过一遍,开了口:“陛下,侍墨郎……”
秦骛淡淡道:“太小了。”
“那校书郎?”
“嗤,他有那个本事吗?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去做校书郎,校的书能看吗?”
“那……”
秦骛提点他:“前朝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你不会往后宫找?”
林意修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陛下显然是想给扶容后宫里的位置,但是他不想说,让自己来提。
林意修忽然觉得喉头干涩,轻声道:“陛下的意思是,低一些,还是高一些?”
秦骛低声道:“自然是高一些。”
“那……比照后妃中的贵妃,还是……”
秦骛的声音更低了,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还有更高的吗?”
“那便是……”
皇后了。
林意修话还没完,门外再一次传来了叩门声。
这次比前两次都要响,拍得震天响。
报信的宫人带着焦急的哭腔:“陛下!陛下!扶公子……扶公子……”
宫人推开殿门,扑进殿中:“真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