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一头撞碎玻璃窗户飞回山东,拼着撞出满头满脸的血。然而他没有翅膀,而且有了翅膀也无用,房顶上的卫兵一枪就能把他打下来。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坎坷磨难,和这回相比,先前所受过的危险伤痛,全都不值一提了。
把部下军官们拉到心里排了队,他一个一个的考量思忖。这个是靠得住的,那个是靠不住的,这个是墙头草,那个有异心……越想越乱,越乱越想,好一场庞大复杂的单方面考核,顾承喜抬手扶住了墙壁,手指往洋灰墙壁里抠,抠得指甲都泛了白。
他怕,他已经是军长了,他就不能不是军长!
王参谋长听了顾承喜的话,回去之后就传了命令,让各位师长们把军队开向了安徽——到了安徽,帮霍相贞去打地头蛇。可以假打,但是不能不打,因为军长现在像只小鸟似的,被霍相贞攥在了手里。霍相贞稍微一使劲,军长就有骨断筋折的危险;霍相贞再一使劲,也许军长的肠子都能流出来。
顾承喜虽然受着软禁,但是并没有与世隔绝,甚至偶尔可以和外界通信;如果他要的话,负责看守的军官也会向他提供最新的报纸。这天下午,他坐在床上拥着棉被,佝偻着腰低头读报。天气越来越冷了,而且和北方不是一种冷法。北平的冷是嘎嘣溜脆的,隆冬时节,直接把人往死里冻;皖西南的冷则是绵里藏针,一点一点的消耗着人的热量,不动声色的把人冻了个透。在北平,因为怕被冻死,所以人人都知道给自己弄个小炉子;而在皖西南,顾承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屋子里见过一星的火。
顾承喜一贯身强体壮,这回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怕冷,冷得久了,周身酸痛,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眼睛看着报纸上的小黑字,认识是全认识,然而不往脑子里进,不能领会那一句句话的意思。正是苦捱时光之时,窗外忽然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音,震得他手一抖。猛的扭头望向窗外,他见一队士兵分列两排,在院子门前夹出了一条笔直道路,而道路尽头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门一开,霍相贞探身走了下来。
这不是霍相贞第一次来,但是隔着一层玻璃窗子,顾承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见了妖魔鬼怪一般,周身的筋骨一起扭曲着收紧了。气血翻腾着顶到喉咙口,他恨不能一口血喷出去,喷个天地变色!
宅子是连在一起的三间屋子,中央一间开了向外的房门。霍相贞进门之后一转弯,径直走入了卧室。连着半个月没来了,他往床上一看,只见顾承喜瑟缩在棉袄与棉被之中,一张脸瘦而苍白,头发长了,东一撮西一撮的立着,发梢还粘了几点棉絮。
一名勤务兵端了椅子进来,李天宝也随之赶到霍相贞的身后,为他解开了身上的大氅。霍相贞正对着顾承喜坐下了,两只膝盖抵上了铁床床架。双手扶着大腿,他开口问道:“最近怎么样?”
顾承喜依然瑟缩着,歪着脑袋大睁了眼睛看他,眼睛陷在了眼窝里,显得黑洞洞:“冷。”
霍相贞环顾了四周:“让人给你这里装个洋炉子。”
然后,仿佛是对待一堆公文似的,他公事公办的又问:“吃的怎么样?”
顾承喜抽了抽鼻子,眼珠子隐隐的泛了红——他现在想活吞了霍相贞!
但在回答之时,他的语气还算平静:“粗茶淡饭的,不怎么好。”
霍相贞问道:“能吃到肉吗?”
顾承喜答道:“一天能吃一顿。”
霍相贞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对李天宝说道:“你去厨房,关照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