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遥脑子里轰的一声,从头发丝到脚跟,一寸寸地僵硬,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她慢慢、慢慢地转过了头,低头望着坐在地上的宁宁。
“你在……叫我吗?”小心翼翼地询问。
宁宁从练字本里抬起头,说:“什么?”
唐若遥蹲下来,紧张地瞧着她,轻轻地问道:“妈咪……是在叫我吗?”
秦意浓走在她前面,此刻折返回来,满头雾水。
她离得较远,没听到宁宁那句“妈咪”。
宁宁指了指练字本。
唐若遥循着她的手指看去,一整页大而圆的小朋友字体里突兀地出现了笔锋凌厉的“妈咪”二字,正是昨夜唐若遥写上去的。
唐若遥本来是打算第二天教宁宁写字的时候,诓她读出来,接着顺势向她灌输这个词的具体意思,暗示她可以这么叫自己,现在这么突然的,被小孩子捷足先登喊了出来,她整个人现在就跟高原反应似的,缺氧,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哪还记得什么计划。
宁宁脆生生地问:“唐阿姨,这两个字是你写的吗?”
唐若遥被公开处刑,热气上涌,脸腾地一下全红了,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秦意浓从宁宁的手上拿过练字本看,脑筋一转,便把其中的逻辑关系全都理清楚了,怪不得昨天晚上唐若遥一直跟这个本子较劲,原来……
眼底浮上一丝好笑。
宁宁接着道:“妈妈的字比这个难看多了。”
秦意浓:“……”
是亲生的吗?虽然确实不是,但自己多年的养育之恩,能不能给她一点面子?
从另一种方面来说,懂事的宁宁很早就知道不能让别人说妈妈的坏话,她自己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妈妈不好,纪云瑶就是个鲜明的例子,唯有唐若遥,她不是一次两次当着她的面损秦意浓了,说明她潜意识里把唐若遥划分到了更亲密的范围。
这一句调侃,让唐若遥适当从尴尬的处境中解放出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是我写的。”她尽可能让自己忽略紧张,保持谆谆教导的温和,循循善诱道,“宁宁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那你告诉唐阿姨好不好?”
“唐阿姨不知道吗?”宁宁忽闪着长睫毛,看了她一眼。
唐阿姨厚着脸皮道:“不知道。”
秦意浓忍不住偏过头,笑着掩了一下嘴。
宁宁用奶音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和妈妈是一样的意思,有的小朋友叫妈妈,但有的小朋友就会叫妈咪。”
唐若遥开始给她挖坑:“两个都可以叫吗?”
宁宁说:“是啊。”
唐若遥问:“如果一个小朋友有两个妈妈,就比如我……”她喉咙动了动,几度张口,没好意思用自己和秦意浓举例子,便道,“比如那些同性结合的家庭,知道结合是什么意思吗?”
“结婚。”宁宁精准地给出了定义,比唐若遥的意思还要贴切。
唐若遥:“……”
完了,她不会又要被小朋友鄙视智商了吧?
秦意浓已经私底下告诉过她了,宁宁在一开始一直觉得她傻乎乎的,反应慢,所以才提不起好感。
唐若遥连忙进入下一个话题:“所以如果是两个妈妈,肯定要区分开称呼的,她管其中一个叫妈妈,管另一个叫什么?”
宁宁清脆道:“妈咪。”
唐若遥再次不行了,有点儿头晕目眩,唇角不自觉地往上翘。
她缓了缓,道:“我和你妈妈,将来会……嗯……结婚,所以……”她眼睛微眨,耳廓泛红,暗示得不能再明显了。
宁宁却没有任何反应。
一度陷入了冷场。
唐若遥既尴尬又难堪,还隐藏着一丝被无情拒绝的伤心。
或许是……她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唐若遥这么安慰自己地想道。
秦意浓拍了拍她的肩。
唐若遥偏头看她。
秦意浓低声提醒道:“她该睡午觉了。”
“哦哦。”唐若遥迟钝地应了两声,站起来让开位置。
秦意浓牵宁宁回房,唐若遥神情讪讪,没脸跟着去,目送母女俩离开。
宁宁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几度动了动脖子,想往后看,还是忍住了,秦意浓把她的所有异常收进眼底,眼眸微微眯起。
宁宁换了睡衣躺在公主床上,秦意浓替她将帷幔放下来,却没走,就坐在床沿,粉红色的小世界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秦意浓摸了摸宁宁的脑袋,问:“唐阿姨的话你听懂了对不对?”
宁宁抿着嘴,点点头。
秦意浓语气轻柔:“别怕,妈妈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宁宁攥紧的小拳头慢慢松开,往她那边靠了一点。
秦意浓索性将她连人带被子都抱到自己怀里,宁宁两只手抱住妈妈的胳膊。
秦意浓温柔道:“你喜欢唐阿姨吗?”
宁宁说:“喜欢。”
秦意浓问:“有多喜欢?”
宁宁说:“我想让她一直呆在我们家,陪着妈妈,还有我。”
秦意浓道:“你想叫她妈咪吗?”
宁宁没答,有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和唐阿姨还不熟,需要更多的时间相处。而且……”
“而且什么?”秦意浓凑近她一点。
“她都没有和你结婚啊。”宁宁出乎她意料道。
秦意浓莫名有些脸热:“……在准备了。”
宁宁疑惑道:“那为什么你们没有戴戒指?结了婚的人都会戴戒指的。”她从被子里伸出白生生的手,点了点无名指的位置。
“戒指……”秦意浓汗颜道,“也在准备了。”
宁宁哦了一声。
秦意浓道:“所以你是不排斥叫她妈咪的是吗?排斥就是讨厌的意思。”
宁宁说:“不讨厌,所以她已经向你求婚了吗?”
秦意浓:“……还没有。”
宁宁叹了口气,说:“妈妈。”
秦意浓不自知做出聆听教诲的谦虚模样。
宁宁表情古怪,道:“唐阿姨婚都没有求,你就打算嫁给她了吗?”
秦意浓听出了女儿隐晦的恨铁不成钢,正了正神色,问她:“妈妈和唐阿姨都是女人,为什么是她向我求婚,不是我向她求婚?”
宁宁答不上来。
孩子天生分得清美丑,但关于善恶是非,以及认识世界的方式、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都是后天培养的。
她现阶段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一部分是从书里、课堂习得的,一部分是从身边的人影响的,或许纪书兰和芳姨没注意,和她说了什么。秦意浓决定抽时间和二人认真聊聊。
秦意浓教导她:“不管是男女、男男,还是像我和唐阿姨这样的两个女人,没有谁的角色是提前定义好的,不是只能男追女,不是只能男人向女人求婚,年龄、性别通通不代表什么你在这段关系里会处于什么地位。我和你唐阿姨互相爱慕,互相照顾,谁求婚都一样。”
宁宁眼睛一亮:“那将来我遇到喜欢的人,不管男生女生,我都可以去追吗?我可以保护他/她,也可以向他/她求婚?”???c0
虽然这样的话从一个四岁小孩的嘴里说出来非常诡异,但秦意浓还是认真地说:“是的,无论任何人,只要不违背道德和法律,妈妈都支持你。”
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她希望她的女儿是。
宁宁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