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自古便有恶月之称,诸事不吉,更忌嫁娶。
再则,大煜皇子、公主的婚事准备期通常都在半年以上,储君婚事繁琐,当年文宗与康宗更是准备了近一年。
可二月时嘉禧帝下的赐婚圣旨,不仅将太子大婚的准备期压到三个月,还特意点了五月上旬完婚。这不得不让群臣背后犯嘀咕:圣上为了针对太子,这是连脸面都不要了吗?
太子合婚之后,异象连出,社稷坛火后现崩字,吉壤地动上宫倒塌。即使嘉禧帝同意太子婚后迁出内城,可民间依旧物议汹汹。
十几年过去,原本安阳百姓大多都已忘却太子乃是先帝之子,年轻一辈中甚至没多少人知晓此事,只记得天子对太子的宠爱。可此次异象一出,太子的身世又被一些老人提了出来,再一想到恶月成婚,民间议论起这桩婚事的时候,气氛都变得微妙。
加上那时京试尚未放榜,全大煜的人才都聚在安阳。这些无所事事的举子们议论起来,又比见识不高的老百姓犀利许多。偏偏大煜自开朝起便不禁止民间议政,高祖更是留下不得以议政入罪的祖制。
最终,安阳府又出了张告示,解释太子的婚期。之所以定在五月,是因为太子乃正月子,此举为以恶镇恶之意。
这唤起了老人们的另一个久远记忆——太子生于正月初五,背负黑龙。
古来世人多忌讳正月子与五月子,认为在这两个月里出生的孩子克亲,甚至有人因此而弃养孩子。
太子出生那天,就和先前的异象一样,一整天黑云压城,只是一直未有雨,直到傍晚方才重见天光。据说,太子便是在黄昏时分被诞下,左肩处带有一道龙形胎记。
之后还没出正月,文宗便过了世。
当时朝野内外亦是多有议论。不少人私下里都悄悄说,正月生的小皇孙刑克祖父,将来还会克父克母。
元丰五年,先帝突发恶疾过世,同日先皇后难产一尸两命。自这天之后,无论宫里宫外,提起太子生辰俱是讳莫如深。
每一年的天子生辰与皇后生辰,安阳府都会组织庆典活动,甚至连各皇子生辰,宫中都会在城门给百姓发喜钱。唯独太子生辰,再未有人提起,只默认过完上元节官府正常运作,太子便年长一岁。
安阳府这通解释布告出来,民间对太子婚期的议论才渐渐平息。只老人们都在叮嘱自家孩子,等到五月太子成婚之时,千万不可去看热闹。
往后随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孟夏腹痛来势汹汹,永平坊几乎大半个坊都有孩子病倒,许多人家愁云惨淡,更是无人有闲心去关心太子的婚礼。
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发病的人特别多,就连永定坊都被出现不少病患。永定坊的住户虽不贵,却多富。往年富人家中并没有孟夏腹痛的困扰,今年突然病倒一片,一下就闹得人心惶惶。
四月二十这一日,应玄观的门坎简直都要被上香祈福的安阳百姓踏平。
然而百姓们进到观中,却发现今日与以往大不相同。
应玄观里不多的道人都齐齐出现在前院,有些人身边还站有两个腰挎长刀的护卫。这样的组合共有八组,相互间隔着四五的步距离,身后停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堆
着……药?车边还有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守着。
不仅如此,整个前院子还被同样打扮的护卫包围起来。虽说那些护卫面相并不凶恶,可乍看到这么多带刀之人,百姓们一时间都变得畏缩。
就在此时,一位以往的知客道人站出来,高声道:“今日敝观免费发放治疗孟夏腹痛症的药物,家有患者的善人,都可在这八位道长处排队领取。”
此话一出,下方一片哗然。有心急或胆大的人立刻跑进观中,向那些道人奔去。
知客道人只得又提高音量:“大家不要急,药有很多,排上队便能领到。”
围住前院的护卫立刻上前维护秩序,好一会儿后,乱糟糟的情况终于变得有序。
开始发放之前,又有好几名道人走出来,分到队列间向左右两队宣讲腹痛症的病因。
后方听不到的人又着急了,全想往上挤。便有成队的护卫出来拦住:“莫急!道长们在前头讲完,还会到后头来讲,让大家都能听到。”
碍于护卫们严肃的模样和腰间的刀,众人只得耐下心等。幸好前方道人果真在讲完之后向后方走来,排队的人才终于不再急躁。
此时前方正式开始发药。发药道人先将患者姓名年龄住址记录在纸上,再详问病情,才发药并叮嘱用法。
如此这般,没出一个时辰,“楚溪侯从古医书中找到药方,太子派人寻到缺失药材”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安阳大街小巷。
随之传开的还有腹痛症的病因。永定坊的富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今年流行起吃鱼脍,才突然有许多人染上这个病。
消息一经传开,越来越多家有病患的人涌向应玄观,进不去前院就在大门外排着。这事很快就惊动到安阳府,府尹一边派人手去应玄观盯着别出乱子,一边赶紧入宫面圣。
这日休沐,嘉禧帝难得起得迟些,结果早膳还未用完就听到安阳府尹有急事禀报,召进来听他说完,顿时惊得猛一拍案台。
“那天不是说白三郎只寻到一株草药吗?怎么东宫就能发药了!”
春狩的时候安阳府尹跟去了,也知道事情始末,进宫路上就思索过,此刻回道:“楚溪侯身边都是东宫卫,寻到药滑下崖又正好遇上太子。想来太子知道那药大致在何处,也留了人手去寻,还比圣上的人先一步寻到。”
这并不奇怪,毕竟嘉禧
帝对这事不上心,那下面办差的人自然也就漫不经心。
嘉禧帝再次猛拍案:“病因如何公布,药方如何推广,政事堂这几天都还在议,太子他怎么敢先有动作!”
安阳府尹将肩膀缩得更厉害些,却忍不住腹诽:药方在人家手里,药人家也寻到了,又有钱有人,如何不敢的。
其实公布病因也就是一则布告的事,推广药方也不麻烦,抄给各大医馆便行。政事堂为什么议了这么多天没个结果,还不是因为那些相公们都想着怎么给自家谋利,没做好准备谈妥利益分割前,自然不会有结果。
就安阳府尹所知,最近几日便有人在大量收购某些药材,都已经扰乱了安阳的药材市价。现在好了,东宫一发药,他们收的那些药材就全砸在手里。
至少在安阳是卖不动了,运往别处卖又要运输成本。原本为了快速收购就已经提高了价格,这一来一去,最后能出手大概也就是回个本。
安阳府尹看嘉禧帝只顾着生气,不得不壮壮胆,提醒道:“圣上,太子既已发药,此时已经阻拦不了。”
这个嘉禧帝也知道,这时候要是派人去拦,那必然是民怨沸腾。
安阳府尹见他还没气糊涂,立刻续道:“安阳府内生病之人众多,一日必然发放不完。但应玄观往年也是冬日施粥、疫时施药,这次很可能会多开几日。臣是想着,是否接下来的发放能由臣来接手。如此一来,百姓们也能多念几分圣上仁慈……”
简单来说,太子已经抢了头功,这时候就该赶紧跟上,总还能赚个苦劳。只要嘉禧帝发话,太子也不可能硬霸着不撒手。
嘉禧帝沉着脸思索片刻,给他写了个手令,再让孙宦官给他取块符。
“你去和太子商量下怎么接手。若是人手不够,就去南衙调兵。”
安阳府尹恭敬接过,退了出去。
嘉禧帝把这事来来回回想过几遍,不解地和孙宦官道:“太子的人寻到药回来,怎么也得是十六十七了吧?这才三四天的功夫,他怎么就准备得这么充分了?你往北衙走一趟,让人去各处仔细盯着,尤其是那些领了药回去吃的人。太子这次行事如此仓促,若是出了什么差子,正好发落他。”
孙宦官应声,也退了出去。
不过,嘉禧帝不知道的是,东宫行事并不仓促。
早在四月初五张峤拿到药方之时,他便让刘家开始准备药材,同时带着方子登门拜访杨老大夫。
老大夫医者仁心,帮着细细辨了药方。他已经和孟夏腹痛症打过多年交道,原先即使根治不了,也能用药缓解一二。此时拿着方子如获至宝,虽有一味药未见过,但只要知道具体药效,就能从方子推出如何对不同程度的病患下药。
而随着施药的进行,百姓当中也开始渐渐传起流言,说这是应了国师的谶语,是太子与楚溪侯成婚方才化解百姓疾苦,往后太子与楚溪侯还会为百姓带来更多福祉。
○●
嘉禧帝定了五月上旬,礼部看来看去,最后勉勉强强挑出个五月初九的亲迎日子。
白殊先前乖乖听着礼部官员念叨这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做这做那,实际上却根本没打算遵从。前一日他从东宫回到客院后,特意交待孟大好好守住门,在他起床前别让礼部的人进来嚷嚷。
初九一大早,尽管再不乐意,礼部右侍郎也早早来到应玄观客院外,没承想居然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人高马大的东宫卫们牢牢守着院门,任他说破嘴皮也不放他进去。
直到白殊睡饱了觉,起身洗漱,右侍郎和两个宦官才被放进客院里。
右侍郎沉着脸进屋,碍于身边两个东宫卫跟着,发作不了,只随意一拱手,催促道:“时间紧迫,还请楚溪侯速速焚香沐浴。”
白殊点头:“好,我这就去。侍郎请在屋里坐着等吧。”
两个宦官要跟去伺候,但被东宫卫拦下。两人求助地看向右侍郎,这大婚前的焚香沐浴都有一整套繁琐的流程,他们就是专程来做这个的。
可右侍郎又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只能让他们退回来继续干等着。
白
殊没给宫里人折腾自己的机会,悠闲地吃过早饭,再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只让知雨帮忙洗了头发。等再出来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两个宫里的宦官只能帮着知雨一起给白殊烘头发。
这时,刘家的一众公子按着和白殊约定的时辰来了,刘继思和刘道守自然也在其中。
刘家上一辈女儿少,就原身母亲和她一个妹妹。这一辈女儿倒是多起来,儿子长成的有九个,刘道守是最小的。他在京试中中了二甲,现在已经按律分家,不过来给表兄弟当傧相还是没问题。
如今刘继思既决定带着刘家上太子这条船,这次自是把所有本家兄弟都招了过来。
刘家人与右侍郎见过礼。刘继思四下一看,便皱眉道:“白家不来人吗?就算白四郎还小,三郎的两位兄长总该来吧。”
右侍郎假咳一声,道:“两位公子只是楚溪侯的庶兄,也不是在齐国公府成婚,不来便不来吧。”
白殊还躺在榻上让人烘头发,笑道:“和他们两个计较什么,来不来也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各位表兄先坐,别站着说话。孟大,让厨房上午饭。”
右侍郎却道:“刘家公子们用膳是无妨,但楚溪侯你起太晚,没时间慢慢吃了。烘好头发便赶紧敷粉描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