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为何长寿?

余秋雨散文 周远廉 9457 字 2022-09-28

世界上其他文明的思考者,也都会这样看,这样想。但他们,大多把目光从垃圾堆和人群上离开了,抬起头来,思考浊世之上的神灵,地域之外的天堂。

中国人比他们实际,但态度也各不相同。道家潇洒,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不必用心整治。墨家却很上心,觉得应该照顾这些无所事事的平民,最好招引他们成为自己的徒众,离开垃圾堆去做几件大事……

儒家最为负责,觉得不能放过眼前的丑陋,也不能放走此地的民众。他们认为,要建立天下的秩序,必先建立心中的秩序。但是这些站在垃圾堆上的民众心中并没有天下,更加无法领略天下的秩序,因此,必须让他们从小处的体验开始。小处的体验就是对家庭的体验,儒家确信这是一切的起点。

家庭秩序由血缘、辈分、长幼、排行、婚嫁逐一设定,非常清晰。从这种秩序所派生的礼仪、规矩,也人所共知。那么,有没有可能把家庭秩序放大、外移、扩散,成为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呢?

这种构想使儒家学者非常兴奋。他们本来已经为家庭的亲情伦理做了太多的文章,如果能够扩而大之,那就把“齐家”的计划直接推向“治国、平天下”的大目标了。

而且,这完全可行。因为打理家庭秩序和血亲秩序的努力,早已深得人心,而且规范现成。

于是,一个以“私人空间秩序”比照“公共空间秩序”的工程启动了。这个工程的预想成果,可称为“家国同构”。

实际成果,显然是大大有利于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这是因为,原来不让人感到亲切的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经由“家国同构”,获得了通俗化的体认,容易被接纳了。而且,由于家庭秩序、血亲秩序是坚韧的、明确的、可长期持续的,这也使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变得坚韧、明确、可续了。

千年未溃的中国秩序,就是这么存在的。

当然,“家国同构”的工程,也存在很大问题。社会正义不能混同于家庭内规,政治理性不能出自家长判断。明末清初的启蒙学者指出,广大民众没有理由像体谅自己父亲一样原谅朝廷君主,国家要提防滑到“家天下”的泥潭。我的看法更现代一点儿,认为“家国同构”中的“国”主要只是指朝廷,而很少考虑辽阔的公共空间,因此也考虑不到那些站在垃圾堆上无所事事的人群。中国儒家由于习惯于把朝廷视为天下,结果,公共空间的问题看似包括了却始终被排除在外。这个问题,反倒是后来的欧洲解决得更好。而直到今天,长寿的中华文化还经常在公共空间的问题上汗颜。本节开头所说的中国旅游者在国外“举止脱序”,也与此有关。

但是总的说来,我们还不能不为先人们在这方面的努力致敬。尽管纰漏多多,中国民众还是在几千年间养成了“惯于有序”的心理沉淀。这种心理沉淀成了多数人的文化本能,成了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周易》中有关秩序的构想: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周易·序卦传》

这种企图把天地万物都纳入秩序的构想,既是中华文化立身的起点,又是中华文化长寿的原因。

有序便有寿,无序便无生。只因时间有序,文化有序,生命有序,一旦无序就会剥蚀时间,剥蚀文化,剥蚀生命。

对比显而易见,教材并不遥远。想想那些永远密布着刀枪和贫困的千里沙原,那些永远交替着激愤和恐怖的拥挤广场,那些再也找不到文化遗迹的文明故地,那些再也找不回现代尊敬的古代圣城,我们会反过来更加读懂自己的文化。

好了,至此我已经讲述了中华文化长寿的前四个原因,那就是“体量自觉”、“自守自安”、“力求统一”、“惯于有序”。这四点,都是中华文化紧贴大地的宏观选择。还有四个原因,更靠近文化本义,且让我逐一道来。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五因:简易思维。

我的这一概括,一定会引起某种争议,因为很多学者喜欢把中国古代的那些奠基典籍说得非常复杂和艰深。正好那些典籍由于年代久远不易被今天的普通读者轻便解读,这种误导也就成立了。

其实,文化就像一个人,过多的营养,过厚的脂肪,过胖的肚腩,都不利于长寿。长寿的中华文化,从来不愿用自己的肩脖去撑起那些特别复杂的学理重担。它一直保持着精瘦瘦、乐呵呵的行者形象,从来未曾脑满肠肥,大腹便便。

为什么能够精瘦?因为中华文化一上来就抓住了命脉,随之也就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省俭,什么东西可以舍弃了。中华文化的命脉就是“人文”,《周易》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因此,对鬼神传说,敬而远之;对万物珍奇,疏而避之;对高论玄谈,笑而过之。这与其他文明相比,不知省下了多少卷帙和口舌。

典籍之首,该属《周易》了吧?这个“易”字,第一含义就是“简易”,第二含义则是“变易”。连在一起,就是以“简易”的方式研究“变易”和“不易”。但这种研究又不付之于抽象,而只是排列卜筮的概率,形成框架。这与其他文明的开山之作一比,显得非常精简和直截。

诸子百家之首,该属老子了吧。然而且看老子的全部著作,只有那五千字,从内容到形式都在倡导“极简主义”。几年前,我在向北京大学的各系学生讲解中国文化史时曾经指出,老子是中国文化的“清道夫”。他那四个字、四个字如刀斩斧劈的简洁文句,呈示了中国哲学不肯多添一笔、多发一声的极致。由他白发白须又默默寡言地在前面走着,跟在后面的诸子百家,谁也不好意思把话讲多了,把书写长了。

“清道夫”的意义,在于把道路整干净。干净的道路方便走路,于是也可以走远了。走远,就是长寿。

再看最有名的孔子,他的传世著作《论语》,是一段段简短、随兴、通俗的谈话,一点儿也没有端出任何理论架势,呈现什么高深形态。

至于庄子,干脆是在写散文诗了。他以轻便而优美的寓言创作,不小心踏入了经典殿堂,受百世敬仰。

说到散文诗,不能不联想到《诗经》。那是地地道道的诗,而且多数是短诗,带着华北平原的波影和鸟鸣,居然也被尊之为“经”,成为中华文化的起点之一。

连端庄的儒家也反复表明,“艺”和“乐”是一种重要归结。为此,李泽厚先生曾以“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来阐述中华文化,颇有见地。我以一部《极品美学》来响应。

确实,在根子上,中华文化是简易的、轻快的、朦胧的、优美的。这种特点使它便于接受,便于传诵,便于延续。长寿,显然与此有关。

在学术界,总有一些人士一直在抱怨中华文化缺少像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康德这样的深度和广度,这是以西方的学术标准,骚扰华夏风范。有人还说,唐代没有出现像样的哲学家,因此是一个没有重量的时代。这就更错了,唐代的文化重量举世少有,仅唐诗一项,就足以压坏历史的天平。如果一定要把唐诗和哲学做不伦不类的对比,那么我要说,唐诗比当时有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哲学都重要百倍。

宋明理学试图对一些抽象概念如“心”、“性”、“理”等等做超验研究,虽有长篇宏论惊动学界,却未能在社会上真正产生影响。原因是,那种庞大的艰深方式,不符合中华文化的性格。事情到了王阳明又好了,他以“致良知”、“知行合一”等省俭的话语,又让中华文化顺眼顺耳。可惜到了他的学生,那么一些“王门后学”,又不对了。

明代灭亡之后曾有不少学人痛批空泛、玄奥之学,顾炎武认为那种学风只能祸害神州社稷。朱舜水更是明确指出,明朝灭亡,实乃“中国士大夫之自取”。(《阳九述略》)

惯于轻装简从的中华文化,一旦被压上重重包袱,一定步履艰难,直至气息奄奄。因此,那些包袱即使藏着不少好东西,也只能是死亡之兆。幸好,中华文化有明智的自省,总能在受苦受累之后把包袱卸除,舒一口气,揉一揉肩。

大道至易至简,小道至密至繁,邪道至玄至晦。中华文化善择大道,故而轻松,故而得寿。

近年来,中华文化又被强加了一个更低劣的负荷,那就是不少人竭力夸大它的阴谋重量,并加以炫耀。无论是书籍、电视、讲座,总是密密层层的阴谋、陷阱、心计,却美其名曰智慧、高策、韬略。在国外经常遇到一些急于了解中华文化的人士,他们接触那些东西之后总是困惑:从皇上、宫女到平民都是浑身谋略,中国人怎么会阴险成这样?他们甚至说,目前流行于世的“”,一半来自不了解中国的政客,一半来自中国自己的传播。

对此,我总是这样回答他们:中国古代朝廷里确实会有不少阴谋,老是被下一代宫廷史官加油添醋、穿凿附会,但是这一切不管是真是假都与中国的广大民众无关。历史上广大民众多为文盲,连浏览一下这类记述都没有可能,因此不会受到影响。我说,中国人确实没有那么阴险,我自己早年长期在农村居住,深知中国农民几乎无人懂得阴谋,他们身上最常见的弊病,就是比较吝啬,不讲卫生,如此而已。农民国古代人口的绝大部分,因此也可推知多数中国人并没有负载那么沉重的阴谋文化。

对中华文化,不管是艰深化的加重还是阴谋化的加重,都是一种伪造,因为它不是那样。近年来,据说很多地方都举办了收费高昂的“总裁国学班”,开课时拉上厚厚的窗帘,神秘莫测,不知里边在讲什么,却可以肯定,一定与中华文化基本无关。如果中华文化成了厚厚的窗帘所遮掩的沉重阴谋,它就来日无多了。

死而体重,活而体轻。此间玄机,非独适合身体。这些年我在国内讲得最多的题目,是“为文化做减法”。我说:唯瘦身,方见筋骨;唯减重,方有生机。中华文化几千年走下来的生命脉络,切莫迷失了。为此,我特别写了一部《中国文脉》,希望能够带领读者穿过连篇累牍的文化赘余,去握住文化主脉。脉是生命所在,握住了,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六因:以德为帜

中华文化始终崇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一般说来,崇德只关及文化的内容和品质,怎么会与长寿有关?

是的,有关。

我在《君子之道》一书中,解释了孔子、孟子所提倡的德是“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又把墨子所提倡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也归入了德的范畴。这一些仁德标准,只需提起,就能让天下人眼睛一亮、心生温暖,极大地提升人们对人类的信心,对生存的乐观,使大家活得更好、更久,也就是古语所说的“仁者寿”。我今天要进一步说明,中华文化也像人一样,由于崇德而长寿。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做另类设想:中华文化如果不是以德为帜,会以什么替代?

韩非子在《五蠹》中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也就是说,除了道德的旗帜,还可以有智谋的旗帜和气力的旗帜。韩非子认为,讲道德的年月已经过去,讲智慧的年月还在继续,眼下时兴的是讲气力,凭着气力追利益。

韩非子不同于孔子、孟子他们,并不特别看重道德。他认为古人讲道德,是因为那时人口很少,构不成竞争。后来人口一多,竞争不得不产生,只得讲智谋了。竞争得再激烈一点儿,讲智谋也来不及了,只能拼气力。这种历史观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勾画了一个由善至恶的三级台阶,与历史事实并不符合。但是,他讲的这三面旗帜、三种价值、三类追求,却可成为我们透析中华文化的视角。

智谋,与前面提到过的阴谋不同,确实可以成为道德之外的另一种号召。当代有人分析,中华文化是一种“德性文化”,西方文化是一种“智性文化”。可见,早在诸子百家时代,中国哲人已经触及了德、智之间的艰难选择。

智性文化后来在西方发展成了科学思维,对人类进步做出了重大贡献,也折射出了中华文化的弱点。但是,文化的先进性和恒久性并不是一件事,文化的实用性和感召性也不是一件事。就一种文化的恒久性而言,德性文化的时间长度一定会超过智性文化。

智性文化的先进性和实用性虽然令人称道,却是相对的,往往只在一段时间内有效。当智性继续推进,原有的先进性和实用性必然会被超越而黯然失色。在这种情况下,智性只能催促人们继续低头探索,而不能像德性那样,吸引人们永远抬头仰望。

至于韩非子所说的第三面旗帜——气力,那又降低了一个层次。把气力单独拉出来讲述,正说明它是一种摆脱道德、摆脱智谋后的存在。这种所谓气力,很像现在常说的“成功”,而且是不择手段的“成功”。这种气力,有可能让人惊惧,让人服从,却很难让人从心灵深处长久地佩服和尊敬。大家全都明白,气力的形成,往往是因为已经把他人比输,或即将把他人比输。这中间,极有可能带有道德瑕疵,也就是违背了“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兼爱、非攻”的原则。

带有道德瑕疵的“成功”,很难持久。这是中华文化的基本常识,连普通人也懂得,只是不说出来罢了。祸福相依、凶吉互融、输赢无定的旋转,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成为一种全民预测。只有一种因素的出现,才能让旋转停息。这个因素,就是德。也就是说,如果让气力服从于道德,让成功依附于大善,一切才可能改观,逆转才可能避免。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把气力和成功推入另一个价值系统,一个不以自身为目标的价值系统。

德,为什么能使逆转停息、生机长存?因为它显示了从“人禽之分”开始的对人类最高标准的追求。感谢儒家,把这个最高标准设定得那么明确:“止于至善”。你看,一切逆转,面对至善也就停止了。

如果要认真地阐释“止于至善”,那么,“止于”,提出了别无选择的精神终点,而“至善”,则提出了道德的终极标准。“至善”是“善良”的最高形态,面对整个天下,无所遗漏。后来,王阳明又为“至善”找到了每个人心底所埋藏的依据,那就是“良知”。这一来,由“至善”激发“良知”,由“良知”抵达“至善”,中华文化建立了一个比其他文化更明晰、更干净的道德构架,使中国人产生了长久的景仰、向往和追赶。历史的正能量,也都长久地朝着这个方向聚集。这是一个永远延续的过程,因此,中华文化的寿命也随之延续了。

有人指出,在日常生活中,中国人的道德水平还颇多污浊。这是确实的,但是对于这么庞大的群体而言,精神领域的“景深”会出现很多层面,终极标准和一般标准不可能合成一体。因此,以终极标准启迪一般标准的重任,需要很多文化人来长期承担。

如果从深处看,中华民族只要遇到大灾大难,总会突然发现,多数民众至善勃发、良知未泯,常常连自己也感到吃惊。文化的使命,就是要透视心灵地窖里的集体潜藏。

对于道德的终极标准,孔子觉得只有像北斗星这样的星辰才能比拟:永恒所在,且众星拱之。他在《论语·为政》中说:

为政以德,譬如北展,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让我想起了德国哲学家康德的一句话:

有两件事,让心灵永远仰望:一是天上的星辰,二是人间的道德。

孔子和康德,相距两千多年,各踞地球的另一半,语言系统差异极大,却以完全一样的比喻,说出了完全一样的意思。

这种巧合,一是说明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思想者,都把道德看得不可动摇;二是说明不管时间和空间有多大的差异,道德的高度惊人一致。

因此,谁也不必在他们所说的道德前面再做别的分割和限定,例如时代的限定、国别的限定、地域的限定、阶级的限定、风尚的限定等等。各种区别都会有,但在最高意义上,道德就是道德,星辰就是星辰,仰望就是仰望,永恒就是永恒。在这件崇高的大事上再动什么手脚,本身就很不道德。中华文化的守护者,不做这样的事;“止于至善”的皈属者,不做这样的事。

中华文化的守护者应该深感荣幸,由于从一开始就高高地举起了道德的旗帜,我们的文化靠近了星辰。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七因:中庸为轴

如果对中庸做最简单的解释,那么,中,是指中间值;庸,是指寻常态,因此也是指普通的延续态。

不要小看了,这是一种重要的思维选择。

往浅里说,这是一种办事方式。谋事,总要向前看;但要成事,则要回过头来看看比较正常的一般情形,设法找一条合适的路,恰当的路,可行的路,多数人能够接受的路。要做到这样,就不应该扮演激烈,哗众取宠。

往深里说,这是一种可喜的弹性哲学,一种灵活的松软状态,一种平静的两相妥协,一种灰色的世俗宽厚。

中庸,是中华文化几千年来的精神主轴和行动主轴。

对于中庸,历来总是有人赞赏,有人鄙弃,此处且不做深论;我此刻要在这里强调的,是中庸与时间的奇特姻缘。无数事实证明,有了中庸,就能拥有更多时间;反之,放弃中庸,则会让时间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