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团圆之梦

令人惊异的是,谭记儿身上果真迸发出了奇迹般的智慧和力量。她靠着一个民间妇女的柔弱力量,战胜了一支从京城出发的罪恶势力,她以小小一叶孤舟,击败了威势逼人的庞大官船,她以几句调弄,逆转了黑云压城的可怕形势。更令人惊异的是,她战胜得那么轻松,那么从容,在她摆出的战场里,只有清风、明月,只有静江、画亭,只有笑语、酒香。

人们为白士中捏一把汗,也为关汉卿捏一把汗。因为关汉卿要用自己的一支笔可信地把这一切扭转过来,也是一个极为险峻的任务。事实证明,关汉卿成功了。他所写出的谭记儿的行动,奇特而又合理,难于置信而又令人信服。从谭记儿这方面来看,她舍此险途已别无生路,巨大的险情逼出了巨大的勇气和智慧,为了拯救自己和丈夫,她已不可能再有任何犹豫、羞怯、畏葸的时间,她只能倾注出人生的最大能量;从她的敌人杨衙内这方面看,这个酒色之徒的这次恶行,全部发端就在于垂涎谭记儿的美貌,因此,当这种美貌本身化作一种正义力量的伪装来对付他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被降服了。这正可谓“发之于斯,终之于斯”,自食其果。总之,在这场较量中,表面脆弱的一方积聚了自己不得不积聚的惊人力量,而表面强大的一方却攀附在一种很见不得人、因此也很虚弱的私欲之上,关汉卿出色地表现出了两方面的这种两重性,结果使他笔下出现的大幅度逆转显得合乎情理。

关汉卿能让谭记儿化险为夷,除了高明的编剧手法之外,更重要的是在观众之中唤起了对一种爱情理想的热烈憧憬。这种憧憬是那样的迷人,以至使广大接触过这一剧目的观众都心旌摇曳,可以容忍和赞许它的一切大胆的艺术措置。

谭记儿是一个戏剧人物,更是一种爱情理想的化身。由理想本身创造出来的各种奇迹,人们一般都是能够容忍的。浪漫主义之所以有较大的自由度,原因就在这里。它集理想化

与奇迹化

于一身,常常突破写实主义的习惯框范。

那么,谭记儿究竟体现了一种什么样的爱情理想呢?

首先,这种爱情理想主张:夫妻间要一心一意

,白头偕老

。谭记儿和白士中的婚姻,曾有人介绍,但并不盲目。谭记儿绝不为情欲而结婚,她已守寡三年,未曾忘却亡夫的旧情,未曾动过苟合的念头。在与白士中相识之前,她已真心诚意地提出要入空门当尼姑,她对一位老尼姑说:

怎如得您这出家儿清静,到大来一身散诞。自从俺几夫亡后,再没个相随相伴,俺也曾把世味亲尝,人情识破,怕甚么尘缘羁绊?俺如今罢扫了蛾眉,净洗了粉脸,卸下了云鬟;姑姑也,待甘心捱您这粗茶淡饭。

另一方面,她的这种念头,也并不出于“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贞节观念。她只是厌弃那种拥塞四周的虚假之情,宁肯捱受粗茶淡饭的生活。如果不讲任何道理,一味固守“不嫁二夫”的信条,那就与那种仅仅满足情欲的婚姻走了两个极端,两者同样都是盲目的。谭记儿不是这样,她既不随便也不固执,而是以一种健康、合理的情感标准作为自己再嫁的前提。她在结识了白士中之后,曾当着白士中的面向撮合其事的媒人老尼姑提出了这种情感标准:

你着他休忘了容易间,则这十字莫放闲,岂不闻;“芳槿无终日,贞松耐岁寒”。姑姑也,非是我要拿班,只怕他将咱轻慢;我、我、我,撺断的上了竿,你、你、你,掇梯儿着眼看。他、他、他,把凤求凰暗里弹,我、我、我,背王孙去不还;只愿他肯、肯、肯做一心人,不转关,我和他,守、守、守,白头吟,非浪侃。

这是在中国封建社会里非常难得的一份合理的婚姻宣言。戏剧家特意运用了顿挫的语言手法来表现女主人公的羞怯和强调,而在“你、你、我、我、他、他”中,中心意思却十分明确。“芳槿无终日”,这是爱情领域里最容易发生、也最需要提防的现象;“贞松耐岁寒”,这是爱情领域里最不容易获得、却又最可宝贵的品格。这种宝贵品格的主要标志就是两方面都“肯做一心人,不转关”,直至白头偕老。应该说,在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方式下,这种情感标准是很可肯定的,不管在中国的范围内,还是在世界的范围内。

其次,谭记儿所体现的婚姻理想主张是:有着坚实的情感基础的婚姻不应受到侵犯

。随时随地准备为捍卫美满的夫妻关系而斗争,是夫妻们的神圣职责。谭记儿刚刚获得凶讯便毅然投入战斗,就是在履行这种职责。在这里,别无其它选择,也毫无犹豫的余地,身处污浊之世,面对遍地蛇蝎,只能靠斗争来维护纯洁的情感和美满的婚姻。关汉卿所设置的戏剧情境告诉我们,只是在婚前确定合理的情感原则,婚后能各自遵守、互相敬重,还远不能保证白头偕老。只有既调节内部关系,又抵御外来侵袭,才能使“终成眷属”的男女青年走完人生的情感长途。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厢记

》以满意的结合为终点,而

《望江亭

》则以满意的结合为起点

。崔莺莺月下花荫的行径与谭记儿月下江上的行程可以连贯起来,组合起一条在黑暗世界中实现美满婚姻的艰辛长途。

因为捍卫美满婚姻有着毋庸置疑的理由,所以也就应该相应地表现出迅捷的决断力。为此,关汉卿让谭记儿在自身行动系列上出现了一些鲜明的对比。她在考虑要不要与白士中结合时是十分慎重、甚至颇为犹豫的;他在猜测白士中为什么收到一封家书之后忧心忡忡时是疑虑重重、甚至想入非非的,但当她一旦知道原来是杨衙内要来破坏他们的家庭,她却立即爽然回答:“原来为这般!相公,你怕他做什么?”这种无畏和迅捷的反应,十分形象地表现了关汉卿所赞赏、广大观众所欢迎的一种情感节律。该慎重处则慎重之,该果敢处则果敢之。谭记儿犹豫、思虑的处所,都是为她和白士中的婚姻定质定性的时刻,而当这种婚姻的性质已定,她当然就要毫不退怯地来进行卫护了,哪怕面临着最大的危难。

第三,谭记儿所体现的婚姻理想还主张:结合的男女双方应该平等

,扭转

“男尊女卑

”的邪风恶习

。在谭记儿、白士中结合的过程中,关汉卿处处让谭记儿处于优势。尽管谭记儿是个三年未嫁、几欲出家的寡妇,白士中是一个正在赴官的得意书生,但在他们相识之初,痴心追求的是白士中,慎重考虑的是谭记儿;尽管谭记儿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弱质女子,白士中是一个社会游历比她广得多的男子,但当他们面临危难时,出主意、下决心并亲自出马解除危难的不是白士中,而是谭记儿。这种设计本身,就是对“男尊女卑”思想的一种有力抨击。在中国封建社会里,这种设计带有明显的理想化色彩,但是又有着深广的现实基础。即便是在当时的万千民间家庭中,撑持家庭门楣、执掌情感枢纽的也往往是妇女,无数艰难的处境,无数生活的重负,都由她们应付着,只不过那些道学家们不予承认罢了。关汉卿以奇肆的笔触为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作了新的、合乎事实的认定。在关汉卿笔下,谭、白的家庭固然以男女平等的诺约为前提,却又以女方为重心,而且这个重心还呈现出进一步加强的趋势,即在剧情故事结束后的家庭生活中,谭记儿的地位必将进一步升高。这种明确的构想,对于封建道学家们所宣扬的家庭伦理秩序简直带有论辩的性质。

从以上几个方面可以看出,《望江亭》用艺术的方法展现了一种相当完整的爱情观念和家庭观念。关汉卿能把它写出来,观众能接受它,证明这种观念在元代已不是一种稀世奇论,而是已经具备一定的社会基础。这是一种民间的伦理学,健康、粗犷、充满生气,封建道学在它面前,显得苍白、干瘦、陈腐不堪。关汉卿和他的观众们无权无势,既无法在上层领域与道学家们面对面地对峙,也无力刊行系统的传播新鲜观念的著述,他们只能靠鲜明的形象、完满的团圆、纵声的大笑,来表现自己在观念上的胜利,来宣告自己在社会上的坚实存在。

此后,人们在研究封建社会里中国人民的爱情观念和家庭观念时都不应忘记谭记儿的形象,不应忘记这位美丽的少妇为了卫护自己第二次获得的爱情和家庭所采取的冒险行动,不应忘记她“一撒网,一蓑衣,一箬笠”,披星戴月的夜半行程。

三、《救风尘》

谭记儿和白士中所遇到的磨难还不是最可怕的。在社会地位比他们这对夫妻更低、而斗争勇气和谋略又不及谭记儿的人们中间,爱情理想受到了更严重的考验。《救风尘》告诉我们,即便在把人类尊严和情感糟塌得不成样子的卑污之地,爱情理想的火光也没有熄灭,为爱情理想所作的斗争也未曾停止。关汉卿以非凡的艺术魄力,把他所憧憬的人类正常情感的旗幡,插在汴梁妓院之中。

这又是一个饶有兴味的喜剧故事:

妓女宋引章一心想跳出火坑,找一个合意的郎君。后来遇到了一个止京赶考的书生安秀实,两下有情,挽请另一位妓女赵盼儿作媒人,订下了婚约,准备等安秀实应考回来后完婚。

然而,不久之后,宋引章却受到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嫖客周舍的笼络。周舍既舍得花钱,又甜言蜜语,讨得了妓院鸨母的欢心,也引起了宋引章的好感。他千方百计地诱娶宋引章,这位单纯柔弱、又有点虚荣享乐思想的姑娘竟然同意了。赵盼儿前去劝说,要宋引章不要忘了安秀实、不要被周舍所迷惑,但未能奏效。

周舍霸占宋引章之后,很快就玩腻了,不仅继续在外寻花问柳,而且还对宋引章百般虐待。宋引章满脸愁苦、满身伤痕,十分后悔。在走投无路的困厄之中,她捎信希望赵盼儿能来救助。赵盼儿一得到消息,又气又恨,决心设置一个圈套让周舍上当,把宋引章救出来。她深知周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酒色之徒,就花了点功夫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迳直去找周舍。

周舍一见这个光艳耀眼的美人原来就是阻止过他与宋引章结婚的人,心里好不自在。但赵盼儿却告诉周舍,她早就看上了他,没想到他竟娶了宋引章,所以她当初要反对。周舍一听,喜不自禁,立即要娶赵盼儿。赵盼儿要他先休了宋引章再说,周舍犹豫了一阵也就同意了,写下了休书,解除了他与宋引章的婚约。

宋引章获得了自由。周舍当然也找不到赵盼儿了。他到官府告赵盼儿拐走他的妻子,赵盼儿和宋引章出示了他刚写下的休书;而正在这时书生安秀实又来告发周舍抢夺他的妻室。太守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惩罚了周舍,把宋引章仍然判归安秀实为妻。

与《望江亭》不同,这出戏不仅写了实现美满的爱情理想所必然要遇到的客观阻力,而且还写了实现这种理想的过程中经常要出现的主观障碍。谭记儿只要斗倒杨衙内就可以了,而宋引章却还要以痛苦的代价清除掉自身那些妨碍自己获得幸福的污浊。这样,作为主角的赵盼儿,不仅是从周舍手中救出了宋引章,而且也是从宋引章自己的手中救出了宋引章。不妨说,赵盼儿是从两个方面,在两条战线上捍卫了她心目中的爱情理想。关汉卿也是在双重意义上,构造了他的团圆之梦。

《救风尘》这出戏有着一个前提性的观念,那就是:一切沦于烟花的妓女,也都有着自己美好的爱情之梦、婚姻之梦。用剧中的话来说,这些“俏女娘”无一不在“觅前程”。关汉卿的笔,即使写龌龊之地也不是消极地呈现龌龊,在《救风尘》中,我们竟然不断地看到这些卖笑女子在认真地讨论着婚姻问题!这种讨论是那样的实际和严肃,不使人觉得是一种毫无希望的痴心妄想,只使人感到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执着追求。在这种讨论中,赵盼儿的思考是有代表性的。她时时叹息着自己的婚姻前程:“我想这门衣饭,几时是了也呵”;但真的要选择可意的郎君,却是十分不易。小而言之,选择的标准难于确定:

姻缘簿金凭我共你,谁不待拣个称意的?他每都拣来拣去百千回,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

大而言之,整个社会对于妓女们的婚姻设置了重重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