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瘤子听得入神,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看,你当时往外走,也没觉得后悔。我现在也不后悔,到了底下再后悔那就晚了,不过要是我老子婆娘真拿到了钱,那我做鬼也安心,肯定不后悔。”
“小子,要是后悔了就回去吧。”他说,“你这不是还有机会么,年轻着呢。不过咱俩可说好了啊,我在这边换了好几个工程队,前几个都不靠谱,来这儿的时间还不长,也不知道这个愿不愿意替我出头,你一定得在这边等到我家里人来了再走,看到他们把钱拿到手,老哥哥下辈子报答你。”
陈生的手不受控制地一个哆嗦,没能说出话,只沉默地点点头,按部就班地垒着砖,一步步走向另一侧。
来到和秦瘤子最远的地方,他忍不住转头看他。秦瘤子遥遥地朝他望来,像是就等着看他最后一眼一般,朝他一乐,露出一口七横八歪的难看的牙。
在陈生的注视中,秦瘤子抬脚站上端详了很久的地方,两只脚并用,向下一踢一踩。
后一脚如愿悬空,他整个人踉跄着向下沉,从脚手架上径直跌落。
陈生惶恐地双目圆睁,控制不住地扑到脚手架的围栏上,盯着秦瘤子一路下坠的身影。
秦瘤子双臂挣扎着向外伸了伸,似是求生欲作祟,徒劳地想要抓住脚手架。但陈生知道不是这样,他向外伸长手臂,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像鸟一样,轻松地扑腾扑腾翅膀。
人到底不是鸟,扑向大地时姿态绝不可能轻松。他手臂上的衣服被划开,皮肉在急速的下坠中划出纵横的血痕,摔向地面时发出沉重的扑通一声,面朝着地,身下涌出大量嫣红的鲜血,将他身下尘土飞扬的黄土迅速染红。
陈生压抑而惶惑地发出一声颤抖的厉喝,手脚发软,却又用力支撑着自己不往下倒,眼睛霎时间蒙上一片血红。
秦瘤子死了,而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他要确保秦瘤子的这一死来得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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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死人,有其固有的一套流程。
人死了,先要疏通上下关系,不为别的,只为确保不管人是当场死的还是如何,最后要能在病情通知单上写重伤送医,抢救无效死亡,重伤事故比工地上出现死亡事故好办得多。
然后按理来说,就是包工队里的同乡要通知他家里,告知人在工地上人的消息,让他们过来处理遗体遗物,实际上也就是过来谈赔偿的意思。等到家里人过来,在工地里一哭二闹三上吊,钱基本就能到手,毕竟工地一天不能开工,损失远比二十万要来得多。
秦瘤子的尸体被送往医院,去做二十四小时无谓的流程化抢救。陈生软手软脚地下来,在秦瘤子留下的大滩血迹旁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工地的工头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我记得你跟秦瘤子认识?”他问,语气里意味不明。
陈生麻木地点了点头,工头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抽了根烟。
把烟掐灭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说:“给你两千块钱,你就当不认识这个人,走吧。”
陈生猛地转头看他。
“秦瘤子不是我们老乡,我们这些人都是临时聚起来的,他刚来没几天,耍单帮的,大伙儿都还不怎么认识他。”工头平静地说,“小孩儿,知道为啥出来打工都得和老乡一起吧?不然你在外面出了事,连个帮忙通知家里的都没有。这里面每个人都能拿一千块钱封口费,给你两千,你别多事。”
陈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看,沉重的呼吸又开始像风箱一样粗粝地响。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工头领口处的衣服,双眼血红地看他。
“那是条人命!”他嘶声厉喝,声音哑得厉害,“他死了!你没看到吗?他死了!他家里有生病的爹妈,有老婆孩子,他倒在这儿,他家里人怎么办?你要瞒下来?你要他家里也一起死吗?你还是人吗?一千块钱你就良心都不要了?!”
工头冷笑一声,将他的手撕下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不屑地朝他吐了口唾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秦瘤子打的什么注意吧,这人来就不是干活的,就是想找个机会讹钱。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以为不影响我揽活儿?我手底下一帮老乡也都是来挣辛苦钱的,还想我们给你们耍单帮的打掩护,怎么敢想的?真有意思。”
他那一脚踹得极重,陈生蜷缩着躺倒在地上,身形猛地佝偻,半天都没缓过来。工头招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老乡,把他拖死狗一样拖起来,拉到工地最角落的一个小屋里,关上门,挂了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