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公子羽那似笑非笑的淡然表情,许六莫名的感到心头打鼓,只好搓着手苦笑道:「许某只是一个普通人,除了略懂一点医术外别无所长,自从除去了家族隐疾以后,许某自叹人生苦短,从此只愿家人平安,粗茶淡饭了此一生。」他摇头一叹,继续无奈苦笑着说道:「实不相瞒,许某是一个胆小的人,特别是有了子女以后,我的胆子就更小了。公子的提议虽然很好,对我的确也有极大的诱惑,但我总觉得不踏实,所以实在不敢轻易应允公子的提议,还望公子恕罪则个。」
他言辞恳切,说完后朝公子羽郑重的拱了拱手。
公子羽还是未动声色,他耸了耸肩,说道:「许大夫可是觉得在我的提议里,你没有付出与回报相等的代价便能轻易得到更大的利益,你认为这好像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所以才觉得很不踏实,是吗?」
「是。」许六缓缓点头,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请恕许某直言,因为我还是不大相信,我只需要付出一点名声和人力,就能获得那样巨大的回报,我也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这样的好事。」
一声轻笑,公子羽微微摇头,说道:「说到底,许大夫还是不相信在下啊。」
许六低下了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果然啊,人一旦拥有了更多,顾虑也就更多了。」公子羽微叹道:「当年许大夫为了能根除家族隐疾,可没有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呢。」
许六身躯微震,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公子羽笑道:「在下也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银子,但我相信机会。就如同当年许大夫遇到了在下一样,那就是机会。有了机会,还得有胆识,许大夫说自己胆小,可当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为何便能相信在下真能帮助你根除家族的遗传隐疾呢?因为人只有在孤注一掷的时候,才会有不顾一切的胆识,而当年的许大夫,便正是如此。」
许六闻言更觉羞愧,头垂得更低了。
「如今许大夫后患已除,不但家业有成,更有子女承欢膝下,正是安居乐业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时候,人生美满不过如此。」公子羽伸手端起酒杯把玩着,忽然面露狡黠之色,语气却依然平淡,说道:「所以许大夫不是胆子小,而是顾虑太多。你若真的胆小,那现在桌上放着的应该就不是这壶酒了。」
许六闻言,猝然间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他蓦然抬头,眼里浮现出惊诧恐惧之色。
公子羽微笑着看着他,缓缓将杯中的酒倒进了嘴里,喉头滚动,酒已入肠。
许六瞪大双眼张大嘴巴,惊恐之色更甚,他只感到头皮发麻,浑身凸起了鸡皮疙瘩。
「许大夫买的酒味道果然特别,一般人只怕喝一杯就得醉倒了。」公子羽放下酒杯,含笑望着许六,道:「只可惜,许大夫虽然医术高明,可用毒的本事却还差得太多啊。」
此言一出,许六就像是被蛇咬了一样浑身猛地一阵抽搐,整个人瞬间瘫软,差一点连人带椅就倒了下去。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公子羽满脸堆笑的看着他,笑意和眼神都玩味至极。
许六此刻的表情就像是生吞了一只死老鼠一样难看,他好不容易才稳住摇摇欲倒的微胖身躯,双手颤抖着按住桌沿,无比骇然惊恐的看向桌对面的年轻男子,颤颤巍巍的问道:「你……何时察觉出来的?」
他如坠冰窟,浑身却渗出了冷汗。
「看来许大夫平时的确只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虽也懂得配毒之法,可惜并不精通。你虽刻意配出了无色无味的毒药,但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无色无味的毒只适合下在水里,倘若与酒茶相融,因为毒性的缘故,酒原本的气味便会改变。」公子羽摇头轻叹
,颇有耐性的解释道:「许大夫或许是太过心急了,还忘了一个更重要的关键,那便是在下也是略懂医术的,所以在下一进门便已经嗅出药堂里有几味不同寻常的药味,那几味药正好可以配制出一种颇为特别的慢性毒药,而柜台后那个捣药罐里还有未曾清理干净的药渣,可许大夫的回春堂平时捣药的地方却在偏方后院,由此可以推测,许大夫正是在几个时辰前才配出的毒药,因为时间仓促所以来不及处理那些不起眼的细节。」
许六只听得瞠目结舌,脑海中一片空白。
眼前的男人实在太可怕了,他竟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能从那些在别人看来极不起眼的细节里察觉出异常,这种洞察力实在太过敏锐。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在早已知道酒里有毒的情况下,还能那样不动声色的喝了下去,而且还是喝了两杯,这种心思城府又是何等深沉老辣!
然而更令许六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喝下了两杯毒酒的公子羽并未流露出半点意外震怒之意,他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表情,仿佛他喝下的不是毒酒,而就是一杯再普通不过的酒而已。
许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公子羽早就已经预测到自己将会对他不利,所以才会暗中如此谨慎防备?自己以为天衣无缝的准备,在对方眼里其实早已洞若观火,看来这一次真的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了。
许六面如死灰,更无话可说,接下来只能任凭对方处置了。他在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根除隐疾得来的孩子,那不但是他的命根子,也更是自己家族的香火延续。以对方那般深沉的做派,若真要对他施以报复祸及家人,许六根本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可怕的后果。
想到这里,许六又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甚至已经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他虽已后悔,却已经无话可说。
但公子羽却好像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被人下毒暗算的意思,他身子往后微仰,用一种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椅子上,显得无比的随意。可他越是云淡风轻,许六便越发难受,心也越来越沉,他根本无法预测对方接下来到底想要对他做什么。
公子羽嘴角噙笑,始终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许六,看得许六心惊胆战。
终于,许六暗自一咬牙,眼里不再有惊恐,反而流露出几分狠辣以及豁出一切的果决,他的一只手也悄然摸进了腰间。
他的腰间衣袍内,有一把同样淬了毒的匕首。
许六脸上闪过一抹狰狞,咬牙问道:「所以你虽然已经喝了酒,但你却并没有中毒?」
公子羽微笑着点了点头。
许六
几乎就要跳起来,难以置信的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厉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可公子羽却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见公子羽迟迟没有再开口,许六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冷冷道:「公子羽果然不是一般人!许某承认受了你莫大恩情,也只想以毕生积蓄报答于你,从此你我两不相欠。但看你的意思分明不想让我轻易偿还你的人情,可我只想继续当一个普通大夫,你又何必如此逼我?」
他越说越急,胸口剧烈起伏,面孔也露出极少见的狰狞,他咬牙切齿:「今日我做下此事,的确是忘恩负义之举,但为了我一家老小,我也只能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如今既已被你识破,你想要如何对我,尽管来便是!」
他的手已经紧握住了腰间的匕首,眼里也已经有了杀意。
「唉。」
公子羽叹息一声,戏谑一样的看着许六,摇头无奈道:「在下只不过就是一个提议而已,也未曾逼迫许大夫定要答应,许大夫却为此动了杀人之心
,真是让在下刮目相看。你既有如此胆魄,只做一个寻常大夫岂非也太大才小用了?」
似是已经察觉出许六眼里的杀意,公子羽悠然说道:「许大夫,在下已经提醒过你,你的手只适合把脉,并不适合拿刀杀人。」
许六本已经准备豁命拔出匕首与对方生死相搏,但一听到公子羽这句话,已经看到他眼里隐隐透出的寒光,许六顿时杀念尽消,因为他知道不会半点武功的自己此刻是无法杀掉公子羽的。
可他又极为不甘,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咬牙沉默片刻后,他万念俱灰,只能恨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冷嘲热讽,我这条命也算是你救的,如今既然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也只能以死谢罪,只求你不要祸及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
他话音一落,猛然从腰间拔出匕首,只见利光一闪,他已挥刃刺向自己的心口。
公子羽眼里闪过一抹诧异,似未曾料到对方如此决绝竟敢真的以死谢罪,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同时右手衣袖随之轻拂而出。
许六已然报了必死之心,拔出匕首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岂料他手中的匕首刚一挥出,便只觉得胸前一股大力凭空而起,竟将他手臂震得麻痹难当,手中匕首同时脱手。
许六惊得再次僵住,等他睁眼时,却看到那柄匕首不知怎的竟已到了公子羽的手中。
许六的表情就像再一次吞下了死老鼠一般难看,又似见了鬼一样惊诧,他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如何也没料到,眼前这个看似文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竟还有如此能耐!
「许大夫,你虽然已经提前服下了酒中之毒的解药,但这匕首上涂的却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你这一刀刺下去,那就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公子羽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皱眉叹道:「许大夫的手还是用来治病救人吧,无论是杀人还是杀自己,都不合适。」
「你……你……!」
许六张口结舌,无比惶恐震惊。
公子羽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想来许大夫一开始并不想立刻取在下的性命,所以酒中的毒药性很慢,毒发时在下应该就会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届时许大夫就可以趁机以性命要挟在下答应你某些事情,倘若在下不肯,那这把匕首才是最后要我命的东西。」
公子羽嘴角微微勾起,接道:「许大夫非但胆识过人,而且十分谨慎小心,为了不让在下起疑,你甚至不惜以身试毒,虽然是提前服用了解药,但勇气可嘉。而你更担心无法一刀杀死我,所以才在匕首上淬了毒。这般缜密的心思,值得在下为你鼓掌了。」说完,他就真的轻轻鼓起掌来,脸上的表情也似真的很佩服。
可许六却早已绝望,只能无比羞愧又愤怒的喃喃道:「你为何不让我死?」
公子羽随手将匕首丢在桌上,淡然道:「对在下来说,之前的提议只是一件小事,根本不值得任何人赌上性命。况且许大夫你只不过想要用这种手段让在下妥协,并没有一开始就想要在下的性命,看在你尚有几分犹豫愧疚的份上,在下也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
「我……我这般对你,你竟可以原谅?」许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狐疑地看着公子羽,眉头紧皱快要拧出水来。
公子羽沉吟片刻,神色首现沉重,缓缓说道:「倘若许大夫方才在事败之后不是如此果决,而是向在下求饶的话,那你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他话音一顿,目光中浮现出一抹诡谲,接着补充道:「但你不会是死在自己的刀下。在下的意思,许大夫可听懂了?」
公子羽的语气很平静,但许六听在耳里,无神的眼瞳骤然一阵收缩,背脊再次涌起彻骨寒意,他恍惚间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头顶似乎早已悬着一口随
时都会掉下来砍掉他脑袋的刀。
许六当然能听懂公子羽的话,就凭公子羽方才电光石火间便轻易夺走自己手中匕首的手段,他若想要向自己出手,那自己根本用不着自裁。
许六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汗出如浆。
公子羽见他如此神态,不由莞尔一笑,淡淡道:「许大夫制毒的手段还差些火候,所以你的毒对在下不起作用,在下的性命没有受到威胁,自然也不会随便动手杀人,况且在下也并不是喜欢随便杀人的人。」
此刻的许六已经丝毫不会怀疑对方所说的话,因为看公子羽的神态,他就算已经连喝了两杯毒酒,但他也绝不像是已经中了毒的人。
许六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脸色极其复杂又难看的瘫坐在椅子上。
「许大夫的手段虽然过激了些,但在下能够理解。」公子羽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含笑道:「倘若没有经此一事,在下又如何能看出许大夫是一个有勇有谋,处事果决之人呢?所以在下非但不会怪罪你,反而觉得很欣慰,因为在下的确没有看错人。」
许六额头冷汗直冒,闻言更是五味杂陈,他脸皮阵白阵红,十分尴尬地苦笑道:「事已至此,公子就别再打趣许某了,许某当真对不住公子……」说到最后,他竟有些哽咽。
公子羽一阵轻笑,摆了摆手,说道:「在下非是打趣,而是真心话。」他忽然又一叹,摇头道:「许大夫既然连杀人的胆子都有,却为何如此反感在下的提议?莫非当真对在下连半点的信任都没有么?」
许六愕然抬头,目中闪着茫然和压抑的眼神。
公子羽苦笑道:「许大夫不必如此紧张,方才的事已经过了,你也不必介怀。在下一向喜欢交朋友,许大夫倘若不嫌弃,也大可将在下当作朋友,这样我们就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好谈一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是真诚。可几乎没有人知道,公子羽一向独来独往,他根本没有真正的朋友。
在认识和与他有交集以及特殊关系的人眼里,公子羽眼似乎一向只在乎利益,没有其他情感,他所关心的只有他感兴趣的事,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得失。
但此刻,许六却从公子羽的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真诚,那种眼神让许六心里的愧疚越发深了,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之前的信念开始动摇。
见许六脸色阴晴不定目光闪烁,公子羽不由得又笑了笑,淡然道:「许大夫且放心,今晚之事除你我之外,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也不必担忧你的家人,在下虽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会做祸及家人的卑鄙之事。」
许六愕然一愣,随即哆嗦着站起身,拱手躬身,哽咽着道:「公子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许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许大夫言重了。」公子羽轻轻一压手,忽然微笑问道:「许大夫,难道在下真的是一个不值得你信任的人吗?」
许六恢复了些许理智,小心翼翼的重新落座,闻言苦笑一声,他看着公子羽,忽然叹道:「公子既然能不计前嫌,许某也就不必拐弯抹角。许某之所以不敢轻易答应公子的提议,除了担心其中有圈套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许某其实根本不知道公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脸上极为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