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叔刚才其实就纯感叹,并不是质疑夏菊花的意思,被侄子这么一埋怨,也有些来气:“她不是生产队长嘛,最多也就是指挥指挥,又不用亲自干活。”
“小叔。”齐卫东觉得跟亲叔讲不通了:“夏婶子能当上生产队长,就是因为比别的妇女更能干,比起男社员来也不差,大家才信任她推举她做生产队长。她们生产队苇席的花样,都是夏婶子想出来的,还有漏粉儿也是夏婶子手把手教给社员的。你说说她能干出让别人干活,自己光动动嘴的事儿吗?”
自己亲侄子头一次这么推崇一个人,齐小叔想想自己打听到的关于夏菊花的情况,不得不赞同的点了点头:“这个夏队长真跟一般农村妇女不一样。对了,人家生病了,你没买点儿东西看看?”
如果眼前的不是自己亲叔,齐卫东是一定会给他一巴掌的:“这点儿人情事故我还不懂。小叔,我来是想跟你说,漏粉儿这事儿你也别太催着夏婶子了,她连输液的时候都不敢让大人跟着,全是她两个侄女照顾,就怕耽误了漏粉儿。”
“你不懂。”齐小叔对夏菊花的责任心,也是很感动的,更觉得自己找对了人:“人家夏队长和我一样,都不愿意看着好好的红薯放烂了浪费,这才加紧让平安庄的社员漏粉的。”
夏菊花的确做不出明知道有粮食被糟蹋,自己还当没事儿人的事儿,哪怕回家听说生产队里漏粉儿的活没耽误,还是跟五爷、陈秋生商量,怎么才能更多更快的漏粉儿。
现在平安庄的绞浆机已经有六台,每家想绞浆的话用不着排几个人就能用。装浆的大盆什么的,齐卫东也送过来了上百个,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可是对于源源不绝的红薯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
时间不等人呀。
齐小叔希望平安庄生产队,把平德县所有公社粮站的红薯都漏一遍,按夏菊花算,他们到目前为止,最多才漏了两个粮站的红薯。
而平德县下属足足有七个公社!
哪怕只按已经漏过的两个粮站运来的红薯算,仍有近五十万斤红薯需要通过平安庄社员的手,一点儿一点儿漏成粉!
咋算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夏菊花靠着被垛向五爷苦笑着说:“五爷,明知道有那么多红薯要放烂,咱们却漏不完,是不是太造孽了?”
看着手上还挂着输液针的夏菊花,五爷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夏菊花和所有平安庄的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可是担子太重,能怨他们担不起来吗?
不管是谁当着五爷说夏菊花一声不是,五爷都会冲那人挥烟袋杆,可说话的是夏菊花本人,他那烟袋杆子就挥不动了。
“夏婶子,你在家吗?”齐卫东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五爷没动,陈秋生已经迎了出去,就听齐卫东向陈秋生介绍:“这是我小叔,小叔这是平安庄生产队的会计陈秋生。”
夏菊花赶紧小声向五爷说明了来人的身份,自己的身子也坐正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点儿。
齐卫东几个人已经进来了,除了齐小叔外,公社革委会张主任和大队长李长顺,竟然都跟来了。也对,齐小叔是平德县主抓农业的副主任,公社张主任陪着他很正常。以张主任和李长顺之间的关系,更不会不通知他。
“夏队长,辛苦了。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齐小叔一进来,就温和的向夏菊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示意齐卫东把自己给夏菊花带来的营养品放到柜顶。
夏菊花手上还输着液,人不好下地推让,嘴里着急的冲齐卫东说:“你这孩子,咋不说劝着点儿齐主任。我就是感冒了,不是啥大不了的病,还让齐主任破费。齐主任,张主任,快坐,家里太乱了,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让你们笑话了。”
五爷终于从听说齐小叔身份的震惊中醒过神来,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地上,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李长顺拉了他一把,好把地方让给领导们,自己跟着他咬耳朵:“老东西,等一会儿领导说话的时候,你可别乱插嘴。”
领导说话,自己当然不会乱插嘴,五爷有点儿不满的看了李长顺一眼,发现李长顺的表情有点儿兴奋与期待?
五爷听说过李长顺跟张主任关系亲近,那也不用这么兴奋吧?还是张主任一会儿要说什么让李长顺期待的话,他才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
李长顺发现五爷一直打量自己,有点儿不自在的把头扭到一边,做出认真听齐主任和夏菊花说话的样子。五爷又不能拉着他一直说小话,只好跟着听。
“夏队长,都是我考虑的不全面,才让你累病了,说实话我的心里是很内疚的。你这么实干的同志,我不应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齐主任正在认真的向夏菊花道歉。
夏菊花没输液的那只手摆的跟风车一样:“齐主任,你千万别这么说。刚才我们生产队的几个人还在商量,怎么才能完成领导交给我们的任务。可是……”
张主任接过话来:“夏队长,这事儿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说起来平安庄是在为公社、县里分担压力,可也不只能让平安庄一个生产队承担这么重的责任。”
嗯?夏菊花和五爷对视一眼,同时把嘴闭上不再接话了。领导这么一说,应该是有他们的打算了,平安庄的人只是听话干活的,还是别说话了。
齐主任见谈话冷了场,看了张主任一眼,转向夏菊花的时候卧蚕眉不再皱拢,好商好量的说:“当然了,能力大的生产队,要承担的责任也会大一些。平安庄的社员有技术,还毫不保留的传授给其他生产队的社员,这么大公无私的行为,是值得鼓励和表扬的。”
齐卫东飞快的看了自己小叔一眼,又扭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夏菊花。如果齐主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跟夏菊花说这和番话,夏菊花会心生反感。
现在她的心态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即有李长顺跟五爷说,会有平安庄社员的亲戚端碗上平安庄要粮食的影响,也有齐主任这样每月有定量粮吃,却还担心着种地的社员没饭吃的领导的影响。
不管在哪个时代,总有一些人心里装的不只是自己。这样的人无疑是值得佩服的,夏菊花自问做不到,并不防碍她对这样的人心怀敬意。
这份敬意,足以让夏菊花心平气和的听下去。
齐主任没有卖关子,诚恳的对夏菊花说:“夏队长,我相信你对现在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我们现在就是在跟时间赛跑。现在看来,平安庄生产队的社员同志们,很难独自完成任务,所以我和你们张主任商量了一下,有了一点儿想法,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夏菊花又跟五爷对视了一眼后,向齐主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领导的意思,想听听具体是什么想法。
说起来没什么复杂的,因为平安庄已经漏粉漏出经验了,所以齐主任希望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全平安庄大队愿意学技术的人。
这样会的人多了,参与漏粉的人就多,漏粉的速度就会加快,即能解决平安庄人力不足的问题,也不用担心天气回暖之前红薯还没漏完,生芽后有毒或烂掉,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齐主任,教技术没有问题,可如果参与漏粉的人多了,保密方面……”夏菊花很担心人多嘴杂,最后全平德县的人都知道平安庄大队漏粉的事。
张主任笑了一下说:“接下来的工作,我们会当成公社任务下达给平安庄大队,再由李大队长具体组织。夏队长你身体不好,只进行技术指导就可以了。公社会请你做技术员,按照农技站技术员的工资给你些补贴。”
听说还要给自己补贴,夏菊花连忙说:“到时侯各生产队的社员来学技术,都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教,用不着我,不用给我补贴。”
齐主任连连摇头:“夏队长,这是你应该得的,就冲你早早把技术教给平安庄的社员们,就该拿这份补贴。”
这句话齐主任说的真心实意,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无私的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别人,还一教教一个生产队,又带着生产队的社员不停的用技术赚粮食,而自己除了家里两个儿子赚来的,和生产队长该记的工分,夏菊花没多取一分一毫。
夏菊花对齐主任心怀敬意,齐主任何尝不觉得夏菊花这个农村妇女,身上有太多值得让人赞叹的品行。
五爷听来听去,发现领导们没提平安庄生产队社员下一步的安排,忘记李长顺刚才不让他随便插嘴的嘱咐,开口就问:“领导,那我们生产队还接着漏粉儿吗?要是继续漏粉儿的话,还给加工费吗?教给别人漏粉耽误的时间咋算?”
这样的问题,的确由五爷问出来最合适,夏菊花也在等着齐主任回答。
显然,来找夏菊花之前,齐主任等人也商量过平安庄可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因此回答的是张主任:
“老人家,这一点请你放心。平安庄社员们对公社乃至全平德县的贡献,大家是不会忘记的。公社决定,现在已经运到平安庄的红薯,仍由平安庄的社员继续漏完,加工费还是按照已经说好的,一分五一斤支付。至于教给别的生产队社员漏粉耽误的时间怎么办,李大队长,要不你来说说?”
李长顺清咳了一声,对五爷说:“老东西,你可真是一点儿亏也不吃。放心吧,你们生产队教给其他生产队社员一天,教给哪个生产队的人,就由哪个生产队给记十个工,工分值按照你们平安庄今年年底的工分值算,咋样?”
挺好呀。
五爷听说教给别的生产队技术,还能给社员记工分,并且按照平安庄的工分值计算,已经满意的点头——教给别人技术,说起来是似乎很困难,其实就是在自己干活的时候,说说为啥这么干,还有需要注意的东西,并不怎么耽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