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不后悔

行者无疆 周远廉 2879 字 2022-09-30

甚至穷老太婆藏在头巾里的最后一个铜板,都被无耻的神父搜刮出来,不是花在忏悔上,就花在弥撒上;不是花在弥撒上,就花在圣徒遗物上;不是花在圣徒遗物上,就花在赦罪上;不是花在赦罪上,就花在祈祷上;不是花在祈祷上,就花在埋葬上……说神父比强盗还狡猾、还凶恶,难道不对吗?

在我们想像中,用这样强烈的语气向民众呼吁的人,一定会受到民众的热烈拥护,因此,当权者是不敢用残酷方式把是非颠倒于大庭广众之前的,如果不经过歪曲和遮掩,当场焚烧像胡斯这样的著名人物,会在民众中引起什么样的逆反心理呢?

但是到了欧洲读到的历史资料却让我毛骨悚然。大量事实证明,民众的良知在获得启蒙之前,他们恰恰是很多无耻暴行的参与者和欢呼者。一般在火刑仪式前夜,全城悬挂彩旗,市民进行庆祝游行,游行队伍中有一批戴着白色风帽,穿着肥大长袍把脸遮住的特殊人物,他们是宗教裁判员和本案告密者。执行火刑当日,看热闹的市民人山人海,其中很多人遵照教士的指示大声辱骂被押解的“犯人”,亲属们则围在他的四周最后一次劝他忏悔。当火点起之后,市民中“德高望重”的人拥上前去,享受添加柴草的权利。

胡斯一案的证人是他原来的同道斯蒂芬·帕莱茨,而他的不少朋友也充当了劝他忏悔的角色。因此,胡斯站在木柴堆中高声责斥的,是伪证人。

那么,统治当局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案件中是否真有伪证和诬陷的可能呢?考虑过。但他们确信,利益高于真实,更高于道义。例如直接过问胡斯一案的西吉斯孟皇帝就曾说,只要符合教皇利益,可以背信弃义。当时几乎所有欧洲各国的宗教裁判员都认为,即使伪证致使一位无辜者被烧死,这位无辜者也应该高兴,因为他也是为宗教而牺牲的。至于诬陷致使一位无辜者名誉遭污,这位无辜者更应懂得现世名誉是身外之物,彼岸世界为他准备了桂冠。

总之,怎么诬陷都可以,怎么焚烧都可以。

当然宗教裁判员之上还有裁判员,那就是历史。一位布拉格大学校长被活活烧死,人们理所当然地看成是罗马教廷对于捷克民族的侵犯,于是引发了一场以胡斯名字命名的大起义,为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写下了序篇。

因此,布拉格还是有点脾气的。

3

布拉格从什么时候开始蒸腾起艺术气氛来的,我还没有查证。但是既然这种气氛已成为现在布拉格为世人共知的一种性格,那么这种查证是迟早的事。我今天只采取一个最简便的办法,直接向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大师奔去,从他的高度来俯瞰这座城市。这位大师,就是卡夫卡。

卡夫卡故居在一个紧靠教堂的路口,与从前见过的老照片完全一样。我进门慢慢转了一圈,出来后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坐了很久。这地方今天看起来仍然觉得有点气闷,房子与道路搭配得很不安定,而教堂又与房子很不和谐。我开始揣摩那位清瘦忧郁、深眼高鼻的保险公司职员站在这儿时的目光,谁知一揣摩便胸闷气塞,真奇怪遥远的阅读记忆有如此强烈的功效。何处是小职员变成甲虫后藏匿的房间?何处是明知无罪却逃避不掉的法庭?何处是终生向往而不得进入的城堡?

卡夫卡所在的犹太人群落在当时既受奥匈帝国中排犹情绪的打击,又受捷克民族主义思潮的憎恶,两头受压。在这种气氛中,父亲的紧张和粗暴又近距离地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没有任何逃遁之路的生存困境,而这种生存困境的扩大恰恰是人类的共同处境。

他开始悄悄写作,连最要好的朋友布洛德也被瞒了好几年。四十岁去世时留给布洛德的遗嘱中说:“请将我遗留下来的一切日记、手稿、书信、速写等等毫无保留地统统烧掉。”幸好,布洛德没有忠实地执行这个遗嘱。

卡夫卡死在维也纳大学医院,尸体立即被运回布拉格。当时人们还不清楚,运回来的是一位可以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相提并论的划时代作家,布拉格已经拥有了世界级的文化重量。

与卡夫卡同时,布拉格还拥有了哈谢克的《好兵帅克》,我和伙伴们到那个纪念他的小酒馆畅饮了一个晚上。想想二十世纪前期的布拉格真是丰厚,只怕卡夫卡过于阴郁,随手描出一个胖墩墩、乐呵呵的帅克在边上陪着。

其实卡夫卡和哈谢克是几乎同时出生又同时去世的,他们有一种缺一不可的互补关系:卡夫卡以认真的变形来感受荒谬,哈谢克以佯傻的幽默来搞乱荒谬。这样一个互补结构出现于同一座城市已经够让国际思想界和文化界羡慕的了,但是几十年后居然有人提出,意义还不止于此,这人就是米兰·昆德拉。

昆德拉说,卡夫卡和哈谢克带领我们看到的荒谬,不是来自传统,不是来自理性,也不是来自内心,而是来自身外的历史,因此这是一种无法控制、无法预测、无法理解、无法逃脱的荒谬,可称之为“终极荒谬”。它不仅属于布拉格,而且也属于全人类。

现在谁都知道,说这番话的米兰·昆德拉,本身也是一位世界级的小说大师,他连接了卡夫卡和哈谢克之后的文学缆索,使布拉格又一次成为世界文学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标。米兰·昆德拉一言难尽,我曾从中国学者李平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法国人对他小说的一个概括,说是“对存在的诗意的沉思”,觉得比较贴切。昆德拉一直为布拉格的文学地位而骄傲,但在“布拉格之春”被镇压后著作被禁,他只好移居法国,骄傲也就转化成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