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尽管经常在媒体上看到国际法院,但对它的了解实在太少,因此一开始就有许多最浅显的问题期期艾艾地提了出来,他一听就笑了。例如——
问:你们有事干吗?国与国,不是打仗就是谈判,怎么会想着打官司?
答:我们在这儿忙极了,堆满了案件。你看,积压在手边的就是几十宗。
问:你们判决以后,那些败诉的国家会遵照执行吗?
答:几十年来只有一个例外,美国。我们判它输,但它不执行,事情递交到安理会,它作为常任理事国投了否决票。国际法院是联合国的下属机构,这样一来就没办法了。
由此开始,我们的问题越来越多,几乎已经涉及到一切国际大事,但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与外交官全然不同的语言方式。外交官囿于一国,却旋转着表里两层结构,看谁旋转得漂亮,司谓脚盘固定而手法灵活。而他则相反,除了法律和正义,没有固定的国家立场,也没有言谈的手法,全然是一种国际式的平正,毫无修饰和讳避。我们听起来句句入耳,却又有一点陌生。
就像过去一个大家族里各个分立的门户长年对峙,人们早已听熟他们各自的立场,不知哪天突然来了一位“老娘舅”,他没有立场,只有规矩,大家一时有点吃惊。
他是一个国际公民,现在住在海牙,但要经常回上海省亲。以前他长期居住在上海,我问他住在上海何处,他说原来住在华山路淮海路口,最近又往西动迁了。
我们又问,既然经常回上海,会不会像刚才与我们谈的那样,与国内法律界的朋友谈谈国际法律精神?
这位国际大法官淡淡地说:“我不善于交际,也不喜欢交际。每次回上海,只通知家人。”
天天斡旋着国际间最缠人的麻烦事,却明确声言“不善于交际,也不喜欢交际”,这就突然让我们明白,人们一般理解的“交际”,究竟是什么含义。
我略微有点走神,思路飘忽到了上海的淮海西路一带:踩踏着秋天的落叶,漫步着一位极普通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由此联想到,我在与香港的行政长官董建华先生交谈时听到他的上海口音,在电视里听到国际奥委会副何振梁先生的上海口音,总觉得如果没有现代传媒,他们也会这么静静地抽空漫步在上海街头,无人注意。这是因为,这种口音带有一种最平常的街市特色,毫无身份特征。中国最早进入市民社会的地方,把现代市民的概念最早注入到了语言中。没有等级,没有火气,没有警句,没有哲言,不擅讥讽,也不会激烈,却能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史久镛大法官比董建华先生、何振梁先生都长了一辈,眼光更加淡然,脚步更加缓慢。
过些日子,他又要回上海了。当然上海不会知道,除了家人。
上海青年小心了,你们坐在街边长椅上对于刚刚听来的国际新闻高谈阔论,也许,背后有一道苍老而淡然的目光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