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忽然僵在原地,头脑空白地漏了拍子。这是先前旁人无法想像的,那个“宁世允”会犯下的错误。在老师的批评之前,他着急地想要道歉,却发现对方只是兴趣缺缺地摆了摆手,甚至没有要训导他的意思。
“令人可惜的宁世允”正在变成“被放弃的宁世允”。那些曾经对他有所期待的老师,看他的眼神或漠然或同情,像是在看一件注定要被出清的过期货物。
仿佛突然丧失了身体轮廓的人,他的存在正被一点一点地削弱,缓慢地,不可逆地,成为角落里的影子。
……
“你叫宁世允,对吧?”有人用中文从背后叫住他,想要递给他一瓶水。宁世允缓慢地转过头,看见那个名为唐与焕的练习生站在身后,眼睛里满是亲近的暖意:“我之前一直不敢跟你打招呼,你会讲中文的吧?”
宁世允看着他,并不说话。
“虽然这几天你的状态不好,但我知道,你的舞蹈基础是所有人里面最扎实的。”唐与焕的眼神里带着难以作伪的倾慕:“我很想成为和你一样的舞者,虽然还有差距,但我会努力的。”
宁世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声地“呵”了一声。
“还有你的音色,虽然有点不稳,但是真的很好听。你不要告诉仲彩,我觉得你比他唱得好……”
“对了,我能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很久,不过以后等我们都出道了,说不定可以再见面呢?”
“啊,我们可能比不上你以后的团,但是不要小瞧我们啊!我们有一个特别棒的经纪人,他很厉害的……”
宁世允站在原地。唐与焕的声音听起来很远,而他觉得浑身都冷。他抬起手轻轻推开唐与焕向前走,听到身后另一个声音带着笑意走来:“小与焕,你这是在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呢。”
仲彩一步步走上前,在宁世允的面前一个轻巧地转身,双目灼灼地看着他。
“我替傻大个向你道个歉。”
“他脑子不太好,读不懂状况。”
“不是有心刺激你的。”
仲彩微微地笑了笑,斟酌了一下词句,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加油吧。真的。”
……
就好像掉进冰湖里的感觉。
……很冷,难以呼吸。但是僵硬之后的身体麻木了痛感,也约束了挣扎。你看向头顶的冰面,有光啊。看上去是暖的。你抬不起手,碰不到它。你在下坠。缓慢的下坠。你的眼睛睁着。细小的气泡在你眼前上浮。这几乎是个安详的画面。这就是结束了吗?
……
宁世允站在一众练习生,老师,和公司的负责人之前。
这是他最重要的一次考核。但是他张不开口,彻底地失了声。
为首的那个负责人皱着眉,看着他。
“宁世允,”对方说,“公司决定清退你。”
……
宁世允站在宿舍的正中。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他的手里还握着公司给他的通知,他将它放到桌面,手微微地有些抖。
在那几张纸的旁边,是他用几本横线本缝起来订好的本子。
他将本子拿起来,仿佛忍受着某种剧痛,艰难地翻开了第一页。
——新生活开始了!youwillmakeyournameheard!
——有腿有手,生活是要靠自己挣的。语言课,我来了!
——我简直是最牛逼的十六岁,没谁了。
——yo,六个月语言班结课,三个老师三个推荐,我太给中国人挣面子了!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将这些字迹弄花了。
他将这本本子阖上,夹在手里握着,再没翻下去。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他这本本子的末尾,他记录下了什么。
——打工8000圆8小时2天=128000圆/7天,平均每天18285圆。
——地铁票2300圆(往返)。拉面一包800圆(分两顿)。牛奶2100圆(分六天)=350圆。结余14835圆。
——苹果一个2000圆(太贵了,不能再吃了)。牛奶一天350圆。喉糖一包1200圆(分七天)=171圆。结余15764圆。
——培训费20万圆。
——……
——这个月也没能往家里寄钱。
所以,这就是结束了吗?
他想。
他带着所有的壮志踏上这片土地,也曾有过闪闪发光的梦想,也曾对未来抱着美好的,幻梦一般的憧憬。他也曾经无所畏惧,坚信只要努力,一切就能得以改变。
只是生活没放过他。
两年前,他是大公司里最被看好的全能练习生,距离熠熠的出道只有一步之遥。偏偏在最后时刻,他的嗓子出了问题,必须要进行复杂的手术。
公司不愿意担风险,不想推一个有可能再也唱不了歌的偶像。他拼了命地举债做了手术,好不容易保下了嗓子,得到的却是公司委婉的清退。他身在国内的母亲为了还他欠下的手术费拼了命地工作,一次次地安慰他——娃儿,没事的,你有出息,你能成为大明星,你熬出来,你能行。
他却没法告诉她,医生早就告诉他,如果不注意保养,他必须面临第二次的手术。可他已经掏空了自己微薄的家底,再也筹不出什么钱来。
过去的两年里,他每天踏在薄冰上,咬着牙朝那个仿佛永远都到不了的目标走——他离岸太远了,已经怎么都回不了头。
今天,冰面开裂,他终于重重地坠了下去。
原来是这个感觉。
这就是结束了。
……
“砰砰砰”,砸门的声音在此时响了起来,震得宁世允的背脊一颤。他缓慢地将视线转向门的方向,不知道这声响为什么不停下。
“宁世允,你在吗?”一个男声大声地用母语叫着他,“你把门打开,可以吗?你不要冲动,我这里有好消息,你不听一定会后悔。”
“你不是想唱歌吗?你不是想当偶像吗?我让你出道,你把门打开。”
“你听到了吗?宁世允,算我求你,把门……”
外面的声音几乎都要带了哽咽,宁世允麻木地将门开了,只是为了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噪音。门外的人在冲进来时带来了一阵冷风,旋即将他的双臂紧紧地箍着,上下地打量着他——他的脸,脖子,手腕,仿佛在确认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