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结结实实摔了个‘五心朝地’。
上官婉儿目中划过少许歉然,连忙向前搀扶,轻笑道:“太极宫中的礼都这般大吗?”
“嘤。”
小宫女顿时泪眼婆娑,捂着鼻子连忙爬了起来,委委屈屈地道:
“我帮您收拾吧,做不好事又要被管教婆婆骂,还不给吃饱饭。”
门口又有颗小脑袋探了过来,与门内小宫女一般装束,只是生的更为秀气些、身子更纤弱些,此刻目中也有些着慌,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就吓得缩脖子,忙道:
“大人,我、我、我……我也是过来服侍您的!”
“进来就是,我又不会打你们,”上官婉儿笑着唤了句,“你们要收拾就去整理床铺,这些笔帖书籍,都是我不经人手的喜爱之物。”
“是、是。”
“包在我身上就行了!”
捂着鼻子的宫女把胸口拍的砰砰作响,让上官婉儿又禁不住一阵轻笑。
少顷,上官婉儿坐在书桌后,摊开一张宫廷良纸,取来刚得的墨锭、在砚中滴了清水,刚要动笔研磨,一旁又传来了轻呼声:
“大人!放着!我们来!”
那鼻尖红肿的小宫女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上官婉儿笑道:“研墨是静心之事,也是书写的准备,此墨与我还不熟,需我慢慢研磨。”
“哦,”小宫女弱弱地看了眼门口,“那您让我在这里站会儿,就当是我在研墨。”
婉儿问:“太极宫规矩这般多吗?”
“那几个管教婆婆可凶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采娥,她叫采霁,都刚入宫不久呢!我是来混口饭吃,她是想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采娥明显比采霁活泼许多,双手扶着书桌边缘,好奇地看着上官婉儿研墨的手法,又觉得跟自己所学也没什么两样。
采霁在床铺那忙碌了半天,总算满意地舒了口气,又赶去准备夜寝用的熏香。
“大人,您写字的时候也会手抖吗?”
采娥趴在桌边小声问:“听人说您是当世大家,刚开始练笔时手抖过吗?我每次握笔都抖的厉害,被她们笑来笑去。”
上官婉儿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渐渐发开的水墨之上,略有些出神。
她自是抖过的。
只是并非初次握笔。
墨中仿佛韵开了少许心事。
又见那年长安落花,尚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在周遭华服男女的环视下,一笔一划写着方正大字。
那已是十多年前……
“了不得,了不得啊,不愧是宰相之孙,这才多大年纪,这字已成气候,颇有宰相之风!”
孩童当时的小脸上满是喜悦和自得。
墨韵流转,那羊角辫的女童又长大了些,换上了繁复的宫裙、板着秀丽的小脸,当着众宾客的面,提笔写下一副长卷。
又赢来满堂喝彩,但这喝彩丝毫不离‘宰相’二字。
女童的字是祖父所授,她又总是琢磨祖父的笔墨,或许真是天赋异禀,当时已得了祖父笔锋六七分神韵。
而后,她写了那幅字帖。
有道身影站在女童身旁,言说这字帖可帮自己祖父在朝堂立稳,懵懂的她并未弄懂其中语义,已是将那字帖写下,字里行间带着祖父的长安气派。
不过数日,忽听霹雳惊响,那些兵卫冲入了宰相府。
与母亲、亲友一同被关入大牢时,女童尚不知是自己那笔帖惹来的麻烦。
祖父被问斩的消息隔天传来,同时而来的,还有他们一家被流放云中关外的旨意;被押去城外的路上,女童总算听到了那几句话。
‘这上官家一夜落寞,着实让人惊叹。’
‘还不是那宰相对当朝不满,写下一幅笔帖讽刺,惹来抄家搜查,这年头,哪个大臣当得起抄家?’
‘也对,抄家能抄出什么,可就是抄家之人说了算了。’
‘终归还是那字帖惹出的祸啊。’
字帖?讽刺?字帖、字帖……
女童愣在原地,当时应是面无血色、嘴唇苍白。
她立刻要冲去朱雀大道,冲去太极宫,但刚跑了没两步的她就被官差摁住。
‘大胆!’
‘你这娃娃找死不成!’
‘那字帖是我写的,是有人让我!’
她奋力疾呼,但刚喊了一半就被人捂住了嘴,拉回了被流放的人群中。
‘婉儿,莫要再生是非,咱们能活已是万幸。’
女童扭头看时,见到的是母亲那憔悴的面容,捂着她嘴的手掌一直未挪开。
她记得,那天应是艳阳高照的晴天。
但她踉踉跄跄走出长安城时,转身看向这天下闻名的机关之都,看到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坊镇,天空却是阴暗的深灰色。
初抵云中,她提笔便会手抖,病症长达数年之久。
……
“大人,墨好了。”
“嗯?”
上官婉儿手指轻轻抖了下,已是回过神来,嘴边笑意依然浅淡,熟悉地拿起了笔杆。
手腕纹丝不动,指尖稳若玉石。
采娥小声问:“大人,您是怎么做到初学握笔而手不抖的呀?”
“那时得了一位高人指点,”上官婉儿笑道,“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多写多练。”
“您要写什么字呀?”
上官婉儿笑而不答,运笔成势、飞白藏锋,所写却是长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