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最深的,在地狱最艰难处。
随着一步步脱开欲念,却又似乎能登上极乐……
极域与十九洲相对而成,像是一面镜子的两侧。
天道,却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
傅朝生也是第一次到达地狱这么深的地方,当然也是第一次真切地看见这样壮美的景致。
但他的声音,却是所有人里最平淡的。
“越往下走,地狱越不像是地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等修士,越修炼,不也越不像人吗?到得第十八层,或恐便是真的仙界,真的佛国吧。”
越是修炼,越不像人。
这一句话简直锋锐如刀,好似能剖开见愁心底所有的隐秘,让昔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全数显露出来。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脑海深处,都是冰冷的。
天下修士所追求的道境,佛境,哪一个不是隔尽人欲,灭尽人性,同乎于天呢?
所以人当清心寡欲,所以人当断情绝爱。
所以谢不臣会拔剑相向,所以会生出此时此刻这个见愁。
见愁的面上,无悲无喜,只回看了傅朝生一眼:“厉公子此话,好像意有所指。”
“不过偶发慨叹罢了。”
傅朝生那属于厉寒的一身黑袍,随着江面上的风摆动,人在船头,却仿佛融于整个天地,恍惚间有一种融于自然之感。
这是因为他本来就出自自然,又得天地之造化。
但其实,见愁心里很清楚,傅朝生对这个世界存有疑问,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存有疑问,对他们这些所谓的“人”,自然也有千般万般的不解。
可对她本人来说,这些疑惑也都在,不因她本身是人,而有任何的改变。
在眼前这一层天道地狱之中,这些疑惑更是起不到半点作用。
陈廷砚看着他们,也听着他们这貌似高深的对话,心内抽搐,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
“我说,咱们也不过就是个鬼修。”
“极域六百年来,从未听说有谁能得道飞升,跟外面根本也不是同一个世界。十八层地狱,更是因为与佛门大有渊源,所以修建起来,本也不是我们要走的路。”
“你们高来高去大半天,还不如想想,一会儿要怎么办。”
说到这里,陈廷砚就顿了一顿。
他那特属于纨绔子弟的双目,就这么乜斜着,从其他几个人身上扫过,然后将自己的扇子举起来,向江岸边一个方向一指:“喏,那一位,好像已经站在那边很久了。”
此言一出,整条小船上,立刻安静了下来。
众人甚至险些没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陈廷砚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当他们随着他所指的方向,转头一看,便是齐齐惊诧了一把——
江岸边一片铺着白石的石滩上,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立着一道身影。
白布衣落拓,眼底带着一种今宵酒醒的疏狂,下巴上还有一些的青色的胡渣。
他抱琴而立,赤足悬浮在离地一尺高的空中,略显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用一根深紫色的缎带绑在脑后。
鬼王族,钟兰陵!
他……
到底怎么做到的?
好像已经在这岸边站了许久,甚至比他们还要先到!
难道,他们不才是最快的那一队人吗?
见愁心电急转,下意识地就看了傅朝生一眼,傅朝生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看着钟兰陵。
她想起来,傅朝生说与钟兰陵交手,并将其逼退。
但在天坑一战之中,他们都不曾见过此人。
到底是还落在后面,还是直接走了别的道,因此与他们错开了,谁也不清楚……
这种被人守株待兔的感觉,极其糟糕。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一些。
钟兰陵当然也注意到了,但也不知为什么,先前他在见愁身上感觉到的那种气息,竟然越发浓烈起来,比在第一层的时候,更深。
这种感觉,来源于琴,来源于他的魂魄,来源于他的意识……
就好像,生来就有。
无法形容。
他身上带着一点伤痕,袍角也有一道撕裂的口子,但他目光,却直直落在江心那一条小船上,或者说,落在见愁的身上。
眼见小船已经飘到正前方,船上的人都警惕了起来。
可钟兰陵依旧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凝视着,用那略带几分沙哑的嗓音开了口:“在下鬼王族钟兰陵,有惑萦绕于心已久,欲请教见愁道友,不知可否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