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谢寻非,听见这二字,也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时怔忪。
反应过来这是某个人的名字,少年眼尾悄无声息一弯。
呜呜呜。
秦萝把脑袋埋得越来越低,心底有个小人在砰砰撞墙。
“我若是云衡公子,定不会出来抛头露面。”
风绪温声笑笑,眼中隐有讽刺:“听说公子不会刺绣,更不懂得如何下厨,身为男子,这可了得?与其成天在外闲逛,不如早日寻个妻家。”
他说罢笑意更深,兀地转过视线,温和望向秦萝:“说起这个,我仰慕小姐已久,听闻小姐要来,连夜缝制了这个手帕,还望小姐收下。”
水镜旁秦止的视线愈发犀利。
醉仙楼不比烟花之地,小侍亦与小倌不同,只需伺候用餐便是。
倘若遇见寻常客人,那就尽心尽力陪在身边,指望客人能多赏些小费;倘若碰上贵客,往往会送上一些精致的小礼物,用来讨其欢心。
这些礼物算不得贵重,客人们大多一笑置之,秦萝却认真低下脑袋,仔仔细细打量新得到的小礼物。
帕子白白净净的,上面绣了腾飞的龙图,技艺精湛,栩栩如生。
老师们说过,对于他人的好意,一定要真心诚意地道谢――礼物给她带来了快乐,如果能好好说上一句谢谢,这份快乐就能一分为二,落在送礼物的那人身上。
“谢谢你,好漂亮!”
秦萝小心翼翼接过,用拇指摸了摸手帕上的龙:“就像真的一样。你晚上熬夜做这个,一定很辛苦。”
风绪怔了怔。
对于富家小姐来说,这种手帕随处可见。他送上去的时候,也只是希望能多得到这位贵女的哪怕一点点注意。
对方如此认真地道谢,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虽然……连夜缝制手帕,的确很是疲累。
“想到是为了小姐,就不觉得辛苦。”
他很快调整心情,如往常一般说起漂亮话:“小姐若能常常把它带在身边,我――”
风绪话音未落,识海中忽有一道威压重重落下。
这股威压毫无由来,他被迫闭上嘴巴,一个恍惚过后,身边的秦萝已被人拉起了衣袖。
谢寻非拉着她袖口,言简意赅:“跟我回去。”
“云衡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名少女斜斜睨来视线,语气不悦:“你云衡不守男德、离经叛道,在御龙城早就家喻户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这是你能说得上话的地方么?”
耳边传来不知哪位长老的噗嗤轻笑,顶着无数道投来的视线,云衡死死凝视水镜,眼角一抽。
好家伙,他总算明白谢寻非那臭小子的用意了。
――他云衡怎么就不守男德了啊混账秘境!
“就是。”
幻境之内,有人接话:“我听说,云衡公子――”
她话没说完,就听见另一道陡然扬高的嗓音:“别说了!”
少女愣住。
秦萝从座上腾地起身,任凭被谢寻非拉着袖子:“不学刺绣下厨怎么了?他会除妖会用剑,修为比你们厉害得多。”
不知是谁迟疑道:“可他……”
“他是我家的人,他说回去,我就跟着回去。”
秦萝扬扬鼻尖,学着她们方才的语气,说得不甚熟练:“家里人说话,也不是其他人可以、可以打扰的。”
她竟会说出这种话,大大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少女们面面相觑,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们之所以这般针对谢寻非,除了的确看不惯他的作风习性,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姐弟两人素来不和、彼此看不顺眼。本想顺势而上,借此机会讨好秦萝――
如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位大小姐平日里最是瞧不起男子,今天怎会为他说话?
即将显形的、足以让整间屋子一齐闭嘴的灵力,在此刻悄悄褪下。
谢寻非没开口,懒懒扬了眉梢,掩去眼底不耐烦的戾气。
“我说,”水镜前的秦止看一眼自家道侣,“是不是在笑那小子。”
“有吗?哪有?小谢的模样很寻常啊!再说了,笑一笑而已,有什么问题?”
江逢月拍拍他脑袋:“从‘那个小侍有没有碰到她’,到‘收下男子的手帕有没有特殊意义’,你已经问了我十八个类似的问题。不要像惊弓之鸟,放宽心放宽心。”
“嗯。”
沉默寡言的男人乖乖点头,不过一眨眼,又蓦地看她:“确定是拉的衣袖吧他们?”
江逢月直接往他嘴里塞了块绿豆糕。
秦萝不喜欢这个地方吵吵闹闹、酒气四溢的环境,打定了主意要和谢寻非离开,离开之前,低头看了看身边的江星燃。
他仍然一动不动坐在桌边,两眼发直。
但见识海中字迹慢慢消散,在方方正正的任务框里,浮现起全新的语句。
[当前任务:是不是想走了?真遗憾,作为醉仙楼里无财无势的小侍,你必须继续留在这里斟酒,为了生计劳心劳力。
别丧气,等到明日的问剑大会,你会得到新任务。]
――最前面那一句话,绝对是在嘲讽他对吧对吧!男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经受这种待遇啊!
“走不了。”
江星燃端起一杯酒,嗅到浓烈酒气又放下,借酒消愁行不通,只能绝望啃西瓜:“明日问剑大会见。”
总而言之,秦萝最终还是被带出来了。
离开吵吵嚷嚷的酒楼,当鼻尖上的脂粉味道散去,春风携着清爽的树木香气轻轻涌来,如同一层又一层荡漾的清波。
小朋友舒舒服服吸气呼气,走路带风,仿佛可以随时飞起来。
“还好你来了!她们都在让我喝酒,周围全是香喷喷的味道,差点把我熏到打喷嚏。”
秦萝憋了太久,这会儿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蹦出来:“还要背诗背词,我一点儿也不会。”
谢寻非已经放开了她的袖口,闻言轻笑:“没事就好。”
“不过谢哥哥,”她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明日便是问剑大会,这位小姐夜不归宿,她娘亲心里着急,派了不少人寻她,她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谢寻非把幻境和现实分得很开:“至于醉仙楼,是向路人打听到的。”
他顿了一下:“在这出幻境里,我的名姓是云衡。”
话题冷不丁转到这个方向,秦萝的动作也是停了停。
小朋友没说话,垂头用双手捂住脸。
小朋友的耳朵和侧脸变成爆炸大番茄。
“我、我没看到天书上填名字的那句话,以为随便写着玩儿,当时它又一直在跟我聊天。”
秦萝心里的小人继续砰砰撞墙,决定出卖队友:“江星燃还叫皇甫公鸡呢。”
夜里的长街四下寂静,半晌,响起少年忍俊不禁的低笑。
秦萝:……
秦萝仰头瞧他,原地蹦了三下,拿食指戳了戳谢寻非手臂:“你你你不许笑,我们已经很可怜了。”
轻笑的余音尚未散去,身边的人低下脑袋,对上她的眼睛。
御龙城不算繁华,这会儿夜色渐深,见不到太多人。春夜的天上悬了繁星点点,应和着皎皎月色与灯火通明,衬得他的双眼莹莹发亮,淌出清凌凌的笑意来。
谢寻非抿唇:“嗯。”
秦萝默了一瞬,认命似的踢飞一颗小石子:“算了,你还是笑吧。”
谢寻非嗓音很淡:“为何?”
“因为――”
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去说,歪了歪脑袋:“我很少看到谢哥哥像这样笑。”
在她的印象里,谢哥哥虽然有时会勾起嘴角,但从来不会带给人高兴惬意的感受,在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笑容都是冷冰冰的,夹杂着挑衅与轻嘲。